《梅雨》剩下的剧情有一半都是在老式的筒子楼里发生的。剧组索性租下了一整栋将要拆迁的筒子楼,道具组忙忙碌碌地修改完善布景,其他主创人员挑了件屋子,摆上长桌长凳,围了一大圈开始剧本围读。
开机前的剧本围读无非是互相熟悉一下,再最后看看剧本里还有没有什么逻辑的缺漏。这个流程八年前就走过一次,再来一遍便轻松不少。电影剧本的体量也远比电视剧少,时间就很宽裕,大家心态也放松。后勤组不忘在桌上放上了各式零食饮品,以供围读成员们补充能量。
只有楼欢的桌子上什么零食都没有,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剧本。楼欢大早上从沪城坐了一个小时高铁赶过来,也没来得及打理造型,头发软趴趴地垂到眉毛,乍一看还能被错认成大学生。他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盯着剧本瞧,神色落寞,看起来可怜极了。
“你怎么了?”有人路过,问了句。
“没事,就是有点饿了。”楼欢说。
刘静平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毫不留情地下令:“都不准给楼欢递零食。”
楼欢大声地叹了口气,神情更蔫了。
这部戏的角色不多,楚群左手边是楼欢,右手边坐着戏中演他同事的演员郭一超。郭一超没吃早饭,好在台词不多,没轮到他时,就在一旁吃花生磨牙。
他显然是想将动作放轻的,但楚群离得近,能明显听见剥开花生壳的脆响,然后是几秒钟的停顿,再窸窸窣窣地将花生上的红皮搓下来,又一停顿,然后是花生被牙齿咬开的响动,如此往复。
楚群在围读的休息间隙就起了个坏心思:“一超,我和你换个位子。”
郭一超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好说话地拿着剧本和零食到楚群的位子上坐下了。旁边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视线在楚群和楼欢身上打量着,想要揣摩两人是否真的如外界所说因竞争关系而不和。
于是忍受这花生折磨的人就多了个楼欢。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往郭一超的身上瞟,又看了花生袋子几次,没忍住搭话说:“这牌子的花生好吃吗?”
“还不错。”
楼欢“哦”了一声。郭一超总算注意到他炽热的目光,把花生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尝尝?”
“那我就尝一个吧。”
“楼欢。”还没等楼欢把手伸进袋子里,刘静平就叫了他一声。楼欢等了等,没等到下文,反应过来后又把手伸回了桌子底下。
“楚群,你和郭一超把位子换回来,”刘静平又说,“你和楼欢对戏方便些。”
待楚群坐回到身边,楼欢咬着牙用气音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群没回答,又拆了包饼干,咔嚓咔嚓地嚼。
楼欢只好微微偏过身子,支起右胳膊,用右手虚捂住耳朵,努力忽视楚群的动静。
但很快,楚群停下了吃饼干的动作,神情认真起来——他和楼欢大段的对手戏到了。
七年后,当蒋逸飞再次与陶泽相遇时,两人的境遇全然掉了个个儿:蒋逸飞在浪荡了一番后回家,凭着一副泼皮无赖的劲,硬逼着与他关系不佳的父亲边骂边托关系给他找来了个工作,从此金盆洗手洗白上岸。
陶泽在与蒋逸飞那次后对家里出了柜,结果扛不住家里的压力,休学离家躲到异地打零工。一年半后回去,才发现父亲已经脑溢血死了。从此休学成了辍学,他再也不敢迈进家门。独自在异地,又无学历傍身,他最终做起了蒋逸飞曾经的营生。
然而,陶泽的性格与蒋逸飞截然不同:蒋逸飞把这事当乐子,对看不顺眼的人挑剔又刻薄,是从不吃亏的性子;陶泽几年下来却愈发沉默局促,寄身在破旧的筒子楼里,邻居的异样目光就能压得他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遇到难缠的客人在门外叫骂,他也觉得矮了人一头,只站在门口不让人进,也不吭声。
这就有了蒋逸飞打听到陶泽住处后英雄救美的一段。
救完了就进屋坐坐,坐着坐着就坐到了床上去。
这段戏在剧本里不仅有台词,还有短小精练但意味悠长的旁白,大多是些动作描写。没有场景道具的烘托,只听着纸上那些令人脸红的文字被念出来,屋里就有人用剧本遮着嘴,趴在桌子上互相看着笑。
笑声压得很轻,刘静平扫了一眼,没有喝止。
剧本里,蒋逸飞和陶泽喘着气并排躺在床上,窗外蝉鸣特别吵,吵得蒋逸飞觉得浑身燥热。他把抽线了的毛巾毯往地上一踹,坐了起来,用手扇着风,问陶泽说:“你怎么干起这个了?”
陶泽盯着天花板,没什么表情:“我和你......了之后,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男人的,就找父母摊牌了......”
剧本外,笑声渐渐消失了,屋里静了下来,只有楼欢的声音回荡着。
楼欢的台词一直很好,一听就是学院派练出来的,吐字清晰,气息稳健。若是站在礼堂的舞台上,他不用麦克风声音也能传到后几排去。什么样的情绪该用什么样的声线,重音落在哪个字上,要在哪里停顿,他都心里有谱,剧本上也标注得满满当当。
他的声音分明在颤抖,话语间也断断续续的,像是强行压抑着情绪。可他就是能把话清楚地送到你的耳边,连着那些压不住的哽咽一起,带着你的心一起发颤。
楚群的台词风格和楼欢不同。出道日久,他更喜欢将自己的个人特质多带出来一些,把自己代入进角色里,让角色的话从他的口中自然地流出来,尾音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一点不那么板正的发音。他这个习惯被夸过,更被骂过,他却我行我素。
但他这种台词风格放在《梅雨》这部戏里,倒恰好合了蒋逸飞的人物特点:他就是会在陶泽诉说家中听闻他的性取向后反应是如何激烈时撇撇嘴,带着野性的不羁扬高了声音说:“有什么好怕的嘛,你长得那么高高大大,还怕打不过你爸啊。”
“我爸死了,脑溢血,在我离开家的一年后。他以前没这病的,妈说,他是被我气的。”
屋里更安静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隔壁屋子道具组在乒乒乓乓地砸着钉子。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学校。我没脸回去了。”
几秒后,楚群的声音响起:“你找工作的事,我帮你。”
楼欢的声音并未像大家所期待地那样响起。
主创们有些困惑地看向楼欢,只见他低头看着剧本,手指卷着一页纸的边角,卷起又松开,这页纸被他折腾得皱皱巴巴的。
“楼欢老师?”副导演提醒道,“到你了。”
按照剧本,陶泽和蒋逸飞还该有几句简短的对白。以陶泽腼腆老实的性格,他该先犹豫地和蒋逸飞确认:“会不会太麻烦你了?”等蒋逸飞否认后,再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蒋逸飞当然不会正面回答,只会不老实地把手往陶泽的身上伸,这场戏就在陶泽痒痒肉被挠的笑着推搡中结束了。
楼欢依旧沉默。
“楼欢?”刘静平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说:“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陶泽不想说话。”
刘静平拿起笔:“说说看。”
“陶泽一直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父亲的死,还有过去这几年,他的堕落本身就是一种错。这么多年里也没有人和他交心地说话,别人都鄙夷他,他也看不起自己。”楼欢越说越流畅,“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不想说话,甚至已经在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因为他会认为既然自己一直在犯错,那他说出的话就很容易是错的,也就根本不敢去说。”
“而且他是想求救的,所以就更不会去问蒋逸飞为什么要帮他这种话——他会害怕被他一问之后,蒋逸飞真的觉得帮他是一件没什么必要的事情。”
“还有就是......”楼欢顿了顿,笑了一声,“我刚才就是觉得不想说话。说太多了,嘴都干了。”他顿了顿:“要是来杯冰可乐就好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屋里的气氛松弛下来。
楚群转头去看楼欢,楼欢察觉到他的注视,也扭头看他——楼欢的身上大概还寄放着陶泽的灵魂,楚群觉得他的眼神复杂难明,像是想把他关在外面般疏离,又像是在乞求他留下。
……他好像见过这个眼神。
“就按楼欢说的改。”刘静平大笔一挥。
楼欢转开了视线,把楚群心头掠过的一点模糊的影子一起带走了。
“行,那上午就这样。”刘静平说,“放饭。”
楼欢第一个跳了起来,脸上一点刚才忧郁的神情都看不到了,满面春风,拉着楚群就往外面走。
这一下,楚群心里的那个影子彻底没了踪迹,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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