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没有理会离人树。
此行路途稍远,用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抵达,期间温知寒将此行的任务简单说了一遍。
几大宗门发现了那几个尸体,便立刻着手调查,结果凶手没找到,反倒顺藤摸瓜,发现了诸多邪修作恶的事件。
一切都和沈纵猜想的差不多,他害死的那几人成了受害者,还没有被查出他们也是邪修。
如今,幸存的那几个邪修恐怕正如没头苍蝇一般,又怕被正道的人查出罪名来,又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被杀的。
“但我们此行,并非是为调查邪修作恶一事,而是要追拿几个魔修。”
“魔修?”
听到这个词,沈纵倒是有些意外了。
温知寒并未察觉到徒弟异样的眼神,只是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有人将修魔的秘法散播到了民间。”
“哦?”
沈纵听着倒是来了兴趣,“也是那些邪修做的?”
“也许是,”
温知寒沉吟道,“我认为……或许正是那些邪修中的主谋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分散各宗门的精力,拖延时间。”
邪修多是在修仙界作乱,要么杀人夺宝、要么为了力量修炼禁术等等,行事多神秘低调,只为利益,除了作恶太多、无法渡劫成仙外,和寻常修士无异。
而魔修则要可怕得多,他们做出任何恶行都不会让人惊讶,行为多狂妄,大多数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一旦闹出大动静,都能危害一方。
如今,因为修魔的秘法传播开来,各地都陆陆续续出现了不知哪儿来的魔修。
若是这样放任下去,不光修者,就连一辈子都与仙道无缘的寻常凡人都会遭殃。
这样的事,过去从未出现过。
沈纵回忆起重生前的种种,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虽然自己修魔,却并不希望魔修的数量越来越多……人多了,蠢货也会变多。
但真的要说的话,能想到出此下策的,也只有‘温知寒’了。
呵。
贼喊捉贼么?
温知寒交代完了此行目的,便让沈纵好好休息,自己也去一旁打坐修炼去了。
入定会让时间变得很快,温知寒再次睁眼时,他们已经到了。
云舟开始准备停泊,他走到甲板上,看到了一片雾气缭绕、灯火明灭的石头瓦房,能看出这里还有人居住。
两人下了云舟,温知寒便拿出了一个罗盘,确定了大概方位后,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穿过了一片破挖房、一片竹林,眼前再次豁然开朗时,出现了一个还算干净精致的院落。
到了这里,两人便都感觉到了一股杂乱无章的魔气从屋内透出。
然而,就算是感觉不到这里浓郁的魔气,寻常人也能看出这里的不祥之处。
哀龙谷空气潮湿,四季并不鲜明,大部分时候只有长长的春秋两季,极热和极寒的夏冬很少出现。
而如今正是春季,下了云舟便能瞧见大片绿色与各色鲜花,石阶上也遍布苔藓。
唯有这一处院落,竟寒冷刺骨,飘着鹅毛大雪。
温知寒站在院门口,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指着院内的门窗,“你看。”
沈纵顺着看过去,发现那上面竟然还挂着红红的灯笼,贴着大红色喜庆的窗花和对联,俨然是过春节的样子。
距离春节还早得很,但这幅装扮,倒是和飞扬的大雪很是应景。
小小的院落里还能瞧见落了白雪的木柴,石磨,一颗颗大白菜放在外面,已经有些冻上了。
虽然简陋,却显得有些温馨,院门也大敞着,没有任何结界阻拦他们的进入。
在两人踏入院门的瞬间,就能听到隐隐的说笑声从房屋内传出。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只不过是魔修使用的低级幻术。
沈纵看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将手放在了剑柄上,“要活捉,还是?”
他的神情淡漠,将天然仇视魔修的仙门弟子演了个十成十,正如一般仙门众人一样,不会顾念人情,只想除魔卫道。
温知寒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不急。”
沈纵的神情微微困惑,却也没说什么。
片刻后,温知寒猜在绵软的雪地里,一步步朝着大门走去,叩响了那不时传出说笑声的木门。
然而,里面的人刚一瞧见他的仙者装扮,脸色就唰地一下白了,匆忙和屋内的家人说了两句什么,就在屋外把门关上了。
那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的凡人,穿着古旧的布艺,三四十的年纪。
屋门关上后,那人便直接对着温知寒扑通跪下了。
“仙尊饶命!”
温知寒连忙错开了,不想被他跪,“你先起来说话。”
那人并无战意,也不是故意装作可怜试图偷袭,被扶着站起身后,便眼含着热泪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他确实修了魔,但并不是鬼迷心窍想害人,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后来仇家都被他杀死了,妻儿撞见他残暴的力量吓得大病一场,他才幡然醒悟,决定在这里带着全家隐居,做一个普通的农夫,了此残生。
温知寒便问他,在修魔之前是哪里人。
结果那农夫只是木讷地表示,自己在修魔之前,也只是个寻常的老百姓,未曾踏入仙门。
至于院落中的幻术,是为了欺骗他的妻子。
自从被他杀人如麻的模样吓晕过去,生病之后,他妻子就高烧不退,最后是他求助于其他魔修,才得到了一枚仙丹,给妻子服下保住了性命。
只是性命虽保,妻子的脑子却有些糊涂了,忘记了很多很多事,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一年的春节,短期的记忆也只能记住七天,过了七天,便又会循环往复。
他不忍妻子再受刺激,或是发现生病的事,便用幻术伪造了这一切。
竟是个可怜人。
此时,沈纵也出于好奇在院落中四处走动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终站在了唯一的水井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井水幽幽,深不见底。
“仙尊,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吧……我虽修了魔,却没有什么实力修为,再过二三十年,寿数便到头了,我……”
“修魔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面对着他的不断哀求,温知寒也叹了口气,
“将修魔秘法交给你的人,只告诉你修魔的好处,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修魔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我、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啊……”
那农夫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果然……”
温知寒垂下眸子,眉眼间透出几分悲悯,“常人只瞧见,修仙之路艰难险阻,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不一定能有所进益,修魔却迅捷而简单,只需用对方法,或献祭他人、或恶事做尽,便能轻易得到巨大的力量。”
农夫低下头来。
他便是这样变强大的。
靠着杀人,靠着变得不像个人样,他终于有了让所有人害怕的力量。
“但是,修魔之所以能看起来如此……轻松,正是因为透支了自己的一切。”
温知寒缓声说道,将一切真相告知面前的农夫,
“透支过去,放弃累世积攒的所有福德和祖先荫蔽,透支未来,放弃死后百十次轮回的宿命与本应属于你的一切可能性。从此,再无罪业也无福报,死了便是死了,不入轮回,不见阎罗,神魂不为三界五行所接纳,永恒徘徊于虚空的间隙之中。”
那农夫就连下地狱赎罪都是怕的,哪里听过这样的事,顿时呆在了原地。
“凡人咽气,那才是死了,仙修死了,是陨落,但魔修若是死了,一般称之为——湮灭。”
温知寒由衷为这样的结局和这巨大的代价感到痛心,却依然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将全部真相说出,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同为魔修,人和人之间的实力、破坏力却有高下之分?”
那农夫后退一步,浑身打着寒颤,慢吞吞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能透支的代价也是不同的。”
温知寒说着,视线的余光瞧瞧注意着一旁沈纵的身影,又很快收回注意力,
“他们原本的命数也不相同,若是没有修魔,他们有的人原本攒了许多阴德,死后可任职于阎罗殿,或成为一方城隍,有的人原本还有数次轮回,早已被安排下一世投胎到大富大贵的人家去,有的人命里有仙缘,只是要经受些磨难……但修了魔,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尽数兑换成了魔修的力量。”
“我……我……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我……”
那农夫听着听着,终于怕了,他再次扑通跪下,苦苦哀求,但温知寒也对此无能为力。
他又询问了些修魔秘法的来处,得到了些许线索后,在农夫身上留下了一道不得再杀生的法印镣铐,便离开了这户人家。
走到院门时,沈纵又回头看了一眼。
充满温馨气息的幻术不知何时已经破了,那房屋内没有灯火,没有农夫的妻儿,只剩下死寂一片,和挂在门口无言的丧事白帆。
大大的一个奠字写在门口,与漫天的大雪有着相同的白色。
“沈纵。”
温知寒见他在看,低声解释道,
“那个农夫早就疯了,修魔会扭曲他的心智,他以为自己在哄妻儿开心,才设了幻术,实际上他的妻儿早就死了,院内的那一口古井深处,更是堆满了人的白骨。”
沈纵收回视线,不温不凉地看向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师尊是想用修魔的下场告诫徒儿,以此来避免徒儿误入歧途吗?”
温知寒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纵一眼。
“师尊说得没错,修魔之人都作恶多端,不得好死。”
沈纵的面上挂起乖巧的甜笑,眉眼弯弯,
“徒儿倒觉得,害得他如此地步的并非是修魔,而是愚蠢,因为太愚蠢,所以想不到把修魔秘法卖出去换更多好处,不卖给亡命徒还钱、也不卖给仙门换灵丹妙药,因为愚蠢,所以修魔让他付出了千百倍的代价,最后却只得到了不足一成的好处。”
他说着,朝着师尊靠近一步,眼底的笑意也变得复杂了三分,“就连师尊这样好心把真相告知于他,他都不思索如何弥补,反而轻易地就崩溃了、疯了,实在是辜负了师尊的一番好意。”
“沈纵……”
“师尊,”
沈纵打断他,“您是觉得魔修可怜呢,还是可恨?”
温知寒对上他的视线,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都不是。”
“……为何?”
“世人凄苦,有如此多的人被逼无奈,竟选择修魔,是我等正道仙修的失职。”
温知寒说着,缓缓垂下眼帘,拉过沈纵的手,带着他朝院落外走去,
“我只是一届修者,不能评判他人是可怜还是可恨。但只要我还能动,就会尽全力阻止更多人踏上不归路。”
沈纵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心中烦躁不已,却不知这种烦躁从何而来。
不知何时,大雪已经停了。
厚重的积雪只将这很小的一方院落染成白色,将院落四周的竹子压弯了腰。他站在一片竹林前,心中微微怅然。
温知寒望着竹子被积雪压弯,几乎贴到地面的样子,不经意地伸出手去,扶着竹枝轻轻摇晃。
大块大块的积雪被摇晃着砸落下来,重负得释的竹子抖落了一身的白雪,眨眼间便再次抬起了腰杆,直挺挺地伫立在雪地之上,迎接久违的阳光。
白雪化作一阵冰雾,扑了温知寒满头满身,他抬头望着如动物抖毛般还在微微摇晃的绿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站在竹林便蓦然回首,“沈纵,等这桩事了了,便一起去一趟永静洲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噗通。
心脏忽然重重砸在胸腔,沈纵眼眸幽暗,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的人影,骤然泛起了阵阵耳鸣。
心魔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声响,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大笑,又像是在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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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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