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说这些丧气事做什么,”刚刚说话的那位见他不说话,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来,喝酒,今天给小杜送行,秦主任得走一圈才行!”
所谓的走一圈,则是让宋清和十分不喜欢之事。
这似乎是这个地方独有的风俗,酒桌上某个人如果有意,可以拿着骰子同桌上每个人依次喝过去,凭输赢看喝酒与否以及多少,最难躲过。
这种游戏的可恶之处在于,一旦那装着骰子的骰盅传至某人手中,满桌人的注意力便都在这里了,人家那么多人都喝过来了,你不与他摇个三回便是不识趣,便是扫兴。
今晚是为杜致践行,宋清和自然也懂得不会去做那般扫兴之人。
于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掩盖在一轮又一轮的酒里了。
宋清和从前读书,酒是很豪气慷慨的意象,但于此时此刻,他却无法体会,他只觉得有些粘稠腻歪的东西顺着他的喉管在他肚里拐了几拐,最终变做微妙的恶心。
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吐的时候,他想,若终有一日他能体会到酒桌上那混沌的意趣了,今天的自己见了,怕是要转过头来唾弃。
这当然又是他极幼稚的一个想法。
“呵!不知道这宋清和清高个什么,长着一副聪明相,谁知道一点眼色都没有。”
“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再说他那研究生文凭不作数,咱们学校能要他,就算是他烧了高香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跟个愣头青一样!”
“真是见鬼,最近新来的那些个,中用的没有,倒是个个都是刺头!”
“那个那个刚来的小陈,上回让她做个表嘛,做得漏洞百出,叫到跟前还嬉皮笑脸的,说她来这儿是教书来的,不是做行政来的。”
“简直听不懂人话!连个酒也不会喝,话也接不住,都哪里来得这么些书呆子,好容易有个会来事的杜致,又要走。”
宋清和无意听墙角,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清高,他只是很勉力的,想再坚持坚持。
不过他很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说他清高,因为他不理会他们默认的规则,即使自己可能在他们眼里微小如尘,但他们应当是从这种不理会得态度里解读出了傲慢,他们信奉的规则失灵,自然觉得冒犯。
他从隔间出来,方才说小话的人已经离去,洗手台的灯光很巧妙,即使他凑近去看,也仿佛瞧不出脸上的纹路。
三十岁而已,宋清和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个笑,哪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等宋清和回到宴客厅,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离开,杜致向他们一一道别,宋清和作为杜致同辈的人,他们关系又好,自是不能先离开。
送走最后一拨人,杜致才有功夫对宋清和扯出个笑,他瘫在椅子里长叹道:“终于送走了。”
“你呀,你呀,简直正直的让人嫉妒,本想在我走前让你和那些人拉拉关系,谁知道我们小宋一如当年,”他哈哈大笑,“我至今都记得你刚来那会儿死活不喝白的,让那年级主任下不来台。”
宋清和这才明白今日杜致的用意,笑了笑:“你总是不死心,总想让我“社会化”。”
“不提了,不提啦!等我缓缓,等会儿我们去酒吧喝几杯。”
宋清和无奈道:“都喝这么多了,还喝?再说我明天还有早课,得守自习。”
“课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刚刚替你请好假了。”杜致很随意的,像是说今天天气蛮不错,“我明天就走。”
宋清和表情空茫茫的,他早知道杜致要离开,却没想到这样仓促,而他也只能感叹一句,“这样快!”
“编制,档案什么的都还没转,怎么这么着急?”
“暂时不管那些,等通知了再说,流程走起来太慢,”宋清和很明显地从杜致脸上看到嫌恶的表情,“我在这地方已经待够了,预备去做点别的事情。”
“清和,你还记得陈星吗?”
“大学那会儿我们一起搞乐队,他现在好像做出点名堂来了。”
“我爸妈当年非得要我安安分分找份正经工作,我于是找了个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些年吵也吵过,闹也闹过,他们已经很后悔。”
“陈星找我,我也就答应了。”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对宋清和来说。
他坐在杜致对面,心想,音乐什么的,听起来的确很像不务正业。
宋清和算是贫苦出身,懂事很早。
他有一点从他爸遗传来的小聪明,但不多。
这点聪明,仅仅指在读书方面,虽然总是班上的前几名,但从来没有得过第一,他好像很能适应环境,但很偶尔的,他会在熟悉的环境里生出憋闷的错觉。
他很早就开始独立,在高中时就自己租房,打零工。
大学那会儿的生活,现在想起来,绚烂得如同五颜六色的玻璃纸,或者说更像一触即破的肥皂泡。
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那好歹是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而不是缥缈的幻梦。
他那段时间也曾有过很不朴素的目标,但他现在,却很难蹦跳着去追逐它们了。
宋清和很真心实意的祝愿杜致,“希望往后见到你,就是在电视上了。”
杜致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是什么老土的祝福!”
但不知怎的,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是个顶顶自私的人,因此教不了书,也做不好人家朋友,我只希望你往后想起我来,能记得我几分好。”
宋清和以为他酒意上头,说了一句胡话,“我当然会记得,”他眨了下眼睛,“工作这几年,你帮了我那么多。”
他虽在大学里经常听到过这位音乐才子的名声,但真正和他相熟起来,还是在工作后。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杜致在一个地方工作。
杜致身上有自由的风,这是被社会隐形规训了二十多年的宋清和所羡慕的。
然而即使在一起工作了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终归不同。
杜致偏过头看他,用很奇异的眼神,“别跟我来这套啊,十年水流东,没准儿我马上要仰仗你了。”
宋清和没有在意,却同他开玩笑, “仰仗我什么?仰仗我往后会当你家小孩的班主任么?”
“不过往后你没准要被我训得老老实实,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杜致马上就要离开,而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可能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
杜致许是察觉到了宋清和的一点失落,他道,“不去酒吧了,再说碰上熟人也不好,这家酒店有一款梅子酒,我记得你爱喝,我们就用这个话别。”
宋清和自是愿意。
宋清和是个在吃喝上没什么城府的人,他很早就喜欢喝梅子酒,这些年口味发生变化,但他却一直喜欢梅子酒里青梅的香气。
他们转至小包间,絮絮叨叨又扯了些无边无际的话,不过中途杜致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不大好看,只一味得同他喝酒。
宋清和有心问他出了什么事,但既然杜致不主动提,照宋清和的性子,他也不会去过多的窥探。
只是在这一来一往间,宋清和喝醉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知道自己喝醉的样子,应当很不好看。
他研究生期间聚餐,醉过一回,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第二天醒来,同门都很怜爱地看他,事后他才从别人口里听到自己喝醉后大哭特哭,连导师都吓了一跳。
他明明清醒的时候很少感到过委屈,也不知道哪里就积攒了那么多的眼泪。
他艰难地对眼前的模糊人影呢喃,“不……不能再喝了,再喝,再喝我就要哭啦!”
这是他在保持清醒前的,最后一点印象。
宋清和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上很难受。
不仅仅是宿醉后脑袋钝钝的疼,还有一种被紧紧包裹着的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
太不好受了。
难道昨晚他喝了假酒中毒了过敏了?亦或是马上就要死了?
怀抱着这样恐怖的臆想,宋清和睁开了双眼,
然而现实并不比他想象的画面柔和几分。
面前是一个男人。
是一个,
男人!!!
宋清和脑袋宕机,他忍着要尖叫的**,奋力推开缚着他的臂膀,虽然没有挣开,但好在在挣扎期间行动自如。
宋清和很诡异地松了口气。
不过可能是动作过激,这位死命抱着他的青年亦醒了过来。
他定定看了一眼挣扎地满面通红的宋清和,薄唇微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
“清清。”
这冷峻青年一声石破天惊的清清二字,听得宋清和毛骨悚然。
不过也托了这一声清清,宋清和逐渐清明的脑子终于认出了眼前人,“小轲?你是小轲?!”
宋清和一向是个体面的人,不成想会在这么个尴尬境地下遇着这位他从前的小友。
但他很快从心底漫出喜悦来,他是不惧怕在小轲面前出个什么洋相的。
面前的青年,或者说从前的小孩,是宋清和从一个小巷子里捡来养,互相在对方面前都出过不少丑,很是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
“你小子,”宋清和回忆起当年梁轲走失时的心情,“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给我来个信,去派出所报案也没个结果,害的我担惊受怕那么久!”
梁轲的一双眼一如往年,他也不说话,清凌凌地盯着他不放,像只讨食得小狗。
宋清和动了动胳膊,“小轲啊,你这爱搂着人睡觉的毛病还没治好么?快放开我,起床,我得跟你好好算算当年的帐!”
不过等宋清和洗漱完毕,收拾好自己,同梁轲正正经经坐在酒店餐桌的两边吃早餐时,他察觉到了不同。
几年的时光变化是极大的,宋清和瞧见了梁轲身上板正笔挺的西装,忽明白他已经不是在同当年的那个小孩讲话了。
他自捡到梁轲时就知道那孩子家境肯定极为不错。
梁轲今年才二十四岁吧,然而不管是他的穿戴,还是他通身的气度,已经不是能用一般的语句来描述。
到了此刻,方才见到故人的兴奋感逐渐褪去,怪异感又通通缠上了他的神经。
他忽然不知道要跟这个人说什么话才好,最终问了一句,“说来你怎么会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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