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热盼被猝不及防的冷水骤然浇灭,真是寒心。花盔重新戴上铜盔,整好军容,目光沉沉地凝望远处,深锁的浓眉下,望不见低的黑潭,泛起一丝波澜。那波澜蕴含了一个男人的不甘和无可奈何。
难道我花盔此生注定无子?一生的武艺和韬略无人可承?悲哉!悲哉!
沉重的乌云,从北方天际漫盖过来。花盔的眼眸更加幽深,他仰首望去,厚重的云层,像铁打的帷幕,铺在镇子的屋脊上,摆开一副雨暴风狂的架势。
再看金晃晃的黄土地,现如石灰泥般暗沉,家家户户闩门插窗,人人缩进房里不安地等待着。
外面陷入灰蒙蒙,死沉沉的气氛。唯一的人气便是驻在镇外的将兵,他们装容齐整,各持兵器,严阵以待他们将军的归来。
出军的鼓点虽夹在隆隆的雷声中若隐若现,但常年征战的花盔还是很敏锐地分辨出来。
“唉”,花盔叹口气,深望一眼妻子,再垂下眼睛看他刚出世的孩子,满目疼惜,“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夫君,”妻子倾身过去,拉住花盔,稍稍迟疑后,愧疚的目光转为依依不舍,柔声叮嘱道,“出征前万不可叹气,想着我们娘几等你平安归来。”
“嗯”,花盔略略点头,转身迈开一贯从容不迫,临危不乱,坚定且迅捷的步伐向外走去。出了门,花盔就见栓马的石柱旁,站着大女儿和她的夫婿,还有二女儿及未婚夫,相对诉说着离别话语。
“将军”、“将军”,两个铁甲战士一见到花盔,便上前抱拳行礼。
“行了,”花盔瞟过红着眼眶的女儿们,朝她们一挥手,慈祥温和地说道:“回来,再说不迟。”
女儿们匆匆别过脸去,用衣袖迅速拭干泪水,转回脸来,对即要出征的亲人,挤出笑颜,同声道:“祝父亲和夫君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三人毅然决然地纵身跃上马背,猛勒缰绳,马头调转,鞭子凌空炸响,绝尘而去。
院子里的三女儿正屏息凝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知道父亲和两位姐夫都已驾马而去,仰头去看乌云翻滚的天空。她的耳朵里现在轰隆隆一片。
滚滚蹄声和不时炸开的雷鸣,合奏成一曲天惊石破的出征乐。如此,三女儿花百灵更慷慨激昂的在心里为亲人高声呐喊:老天爷、佛祖,所有神明,你们一定要保佑父亲和姐夫平安归来啊。
“溪儿”,大女儿花百云对二妹吩咐道,“你再多烧些热水,母亲和小妹要好好洗洗。”
“知道了大姐”,二女儿花白溪转身到柴房抱出满怀的枯枝干草,往小厨房走去。
“百灵,你去和母亲说说话,她最喜欢听你的”,花百云又朝三妹道,“多说些让她开心的。”
“嗯”,不知是习惯了这种情景,还是一颗少女心未被人间真愁浸透,百灵很快从离愁别绪中挣脱出来,笑着跳着往屋里去了,还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趔趄。
“唉,冒冒失失的丫头”,花百云望着百灵轻快的身影,有点发呆。她觉得不经人事的三妹,心情这么快好转,多是不用挂念出征的丈夫啊!想着便情不自禁地摇头低声叹息,“三妹以后莫要再嫁为军人妇,这让人胆战心惊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唉”,突然,她睁大眼睛,猛一下子从苦闷思绪中警觉过来,“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叹气,不能叹气,”忙双掌合十,连连作揖,道:“我没有唉声叹气,没有叹气的,神明莫怪,神明莫怪。”
“你来我们花家作甚?”斜靠床上的产妇穆氏,眼神幽怨地盯着怀里粉白粉白的小婴儿,神情复杂,她此刻真是又恨又爱这个小东西,不知拿她怎么好,“我们有三个女儿了,就缺儿子,你......”,说着穆氏的眼泪又出来了,哽咽道:“你真是伤透爹娘的心了。”
小婴儿好似听懂母亲对她的抱怨,淡淡的黑绒绒的小眉毛拧成一团,红润的小嘴巴瘪了瘪,随即大泪珠子就从黑长的眼缝滚掉下来。
“呜哇~~呜哇~~”,小婴儿攥着小拳头,拼命地叫屈。
“你还委屈了”,穆氏搂紧小婴儿,边轻轻拍哄,边嗔怪道,“哭的倒是响,可惜了啊......”
“母亲,”百灵的声音是真好听,怪不得叫百灵,真像百灵鸟叫的那样清脆婉转。她一进屋,看这娘俩哭成一团,忙过去劝慰,由于想讨母亲开心,百灵顾不得隐藏她豪爽的个性,扯开嗓子嚷道:“母亲莫在难过,军医走前交代,北方风硬,流泪极易落下病根,会生眼疾,母亲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父亲最喜爱的啊,可得好好护着,再说*****”
“我如何交代你的?”穆氏觑了百灵一眼,不满地责怪她道:“女孩说话要温声细语,你这般咋咋呼呼,口无遮拦,轻浮的很,当心让人小看了去。”
“我知错了,母亲莫要生气”,一口气说完,百灵忙抿起嘴巴,收住灵巧的舌头。
“罢”,穆氏无趣地眨眨眼,嘴上放过了百灵。其实她自己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都是温雅矜持的样子。
北方女子生性豪爽,不拘小节,是自嫁于花盔后,居住在中原的那段时间,耳闻目染了些中原女子的习性。正所谓:入乡随俗,穆氏便也效仿起她们,内心实则并不以为然,还觉得好笑,就只流于表面,做个样子,平日里敷衍敷衍算了,稍有不慎,也会本性暴露。
“母亲先歇一歇,妹妹交给我,二姐烧了温水,抱她去洗洗”,百灵说着作势要去抱。
“当点心,别呛着,耳朵可别进去水”,穆氏叮嘱着百灵,小心地送出怀中襁褓。
如释重负。穆氏的身子忽地软趴趴了,她有气无力地恹恹道:“我也真是累极了,生你们姐三儿都没她一个时辰长,折腾坏我了,先睡会。”
“母亲先别睡,把糖水鸡蛋吃先”,花白云端着热气缭绕的白瓷碗进来说,“母亲失了好多血,赶紧补补。父亲带回来几颗人参,从昨儿凌晨熬到今个,母亲吃过再喝些。”
“等我醒了再喝,”穆氏接过碗,早已舌燥口干的不行,几口就解决了,把碗递给百云,舔了舔唇,摆摆手,“都去吧,我乏了。”
“好”、“好”,百灵抱着妹妹,走在前面,百云俯身把床前的木桶提了起来,正要走,却被母亲叫住了。
“你给它扔远远的”,穆氏闭着眼说道,“让她们再也进不来我们花家门。”
“知道了母亲”,百云微微一笑,俏皮地应道,“我给扔到天边去、断崖下。”
“嗯”,穆氏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就睡沉了。
那木桶里剩着胎儿的包衣及血布和污水,民间传言:只要女娃的包衣扔到足够远的地方,下一胎肯定就生男娃。
因此,百灵的包衣,是百云提着足足走了一百里路,扔出去的。看样子,还是不够远。百云有点自责。这次,百云边走边暗暗下决心,不论路数,走上一天一夜为止。
百云一天一夜未归,可把家里娘三,啊不对,现在是娘四个了,担心坏了。
“这丫头真走到天边去了?”穆氏皱着眉头,喂百思奶,忧心忡忡的,“我就说说而已,她就当真了,天注定的,谁也没办法。”
“母亲”,百溪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郑重其事道:“虽说天意不可测,但人事要尽。大姐一向谨慎,不用担心,况且父亲声名在外,无人不敬仰,事事寻得方便。”
“你说的没错,”穆氏抬眼看百溪。这二丫头,无论样貌和脾气都像极了她父亲,却唯独没有他父亲的沉着,聪明到表面了。
“可想过你父亲的声明,除了你说的受人敬仰和与人方便,还会带来什么?”
“什么?”
“危险!”
“??”,百溪与百灵面面相觑,都想不到哪里来的危险。
“如今战乱,能不防备敌人乔装混在镇上,伺机作乱吗?”穆氏看两女儿不知轻重,痛心道,“军镇里全是前线将士的亲人,若亲人有难,将士必要分心,岂不影响战事?”
“......”,母亲这么说,一言惊醒梦中人。百溪腾地站起来,“我去寻大姐回来。”
“就你偷学的那点本事,”穆氏轻声一笑,其中并无嘲讽意味,只语重心长道:“那还不够人家砍一刀的呢。”
“我......我......”,百溪想说,我没偷学,却心虚脸红地说不下去了。确实,花百溪从小就喜欢看父亲舞刀弄枪 。凭眼看心记,倒也懂了点门窍,但无人指导,靠自己揣摩收效甚微。她的功夫,花拳绣腿、空把势多,对付毫无基础的农民和书生倒还行,遇到训练有素的士兵,那就凶多吉少了。
怀里的婴儿被几人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吮吸的小嘴停下了,烟蓝色眼珠子一动不动,会神聚精的听。
“呦?”穆氏感到了胸涨,低头一看,小家伙正听地入迷,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把母亲逗乐了,“哈哈,这丫头长大了也是个多事佬,听的多入神,你听得懂的吗?”,穆氏笑着点下婴儿的小脸蛋,“快吃你的,多管闲事。”
“错,”百灵嗓音清脆,又急着指出母亲的错误,她的声音猛地提高,屋子都为之一震,“母亲说错了。妹妹是关心姐姐,怎么说是多管闲事呢?”
“小声点,不行?”穆氏一头火大地瞪着她,“看把妹妹吓的一哆嗦。”她抚着婴儿乌黑的绒发,喃喃道:“顺顺毛发,莫怕莫怕。”
“教训的是”,白云突然推门而入,“我在院子外面都听到了,百灵啊,你这嗓子好是好,今儿个却尽惹母亲生气呢。”
“大姐”、“大姐”,百溪和百灵高兴的围过去,“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担心坏了,母亲还怕你遭遇到什么乔装的敌人呢。”
“母亲,”花百云顾不上搭理两个妹妹,径直朝母亲走去,“感觉可好些么?”
“你也是的,跑那么远,现在才回来,遇到危险你个女儿家怎处?”见到百云平安回来,穆氏悬着的心放下了,知道女儿是为自己着想,却还忍不住柔声嗔怪她:“你婆家我如何交代?”
“我不是回来了吗?”百云故作轻松地笑笑,佯装埋冤,撅着嘴向母亲撒娇道,“母亲尽往坏处想,还把女儿想的那么没用。”
“不怪母亲多虑,是如今的世道不好......”,穆氏突然想起什么,话头一转,对两女儿说,“你们都回去吧,久了,婆家莫要有说辞,有百灵侍候着,你们放心。”
“哪能放心,”百云朝百灵挤下眼,回头道:“女儿伺候母亲,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夫婿都去了战场,在家也是空等,不如有事做,免得胡思乱想。”
“就是就是,”百灵忙说,“许多事情,姐姐们不在,我没得把握。”
百云凑近,微微歪头,满目温柔地看着母亲怀里的婴儿,“我还没来及好好看看小妹呢”,过后,不禁夸口道,“真漂亮,比姐姐们都好看,集了母亲和父亲的好处,她会挑的很,想来也聪明。”
“可不是,”百溪打趣道:“这么小就会偷听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我不赶你们走,”穆氏打住女儿们,“后天你们再回去,就这么说了。”
军营
“此次戎族来犯,定是收到可靠情报”,花盔沉声分析道:“他们是想趁我军长途迁徙,军民劳顿,还未扎稳之际,给予重创,永绝后患。”
“大帅,末将与花将军想法一致,望大帅禀告我主,调来援军,以防万一。”贺廷玉将军匆匆瞥了一眼闷声不响的元帅,继续道:“虽然敌军人数不多,可装备精良,怕是先遣队,大军许在后方不远,并伺机而动。”
“你们所言,不无可能,”元帅缓缓抬头,望着部下,正声道,“可君上的心思并不在此,而在稳固内部和后防,政权初立,元气大伤。一怕内部崩溃,二怕东主追杀,真是千难万难之际,君上示意以静制动,守住即可。”
“元帅意思是......”,花盔吸一口凉气,道:“如此,我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了。”他略一思忖,正要开口,“可......”
“花将军,”贺廷玉忙打住花盔,“我们应该理解君上,拼全力为朝廷多争取时间,待朝政稳妥,上下一心,我等还怕那些野蛮人?何况我们也是猜测,戎族这帮蛮人,时常来这么一招,掳掠些财物便就罢了,只是正当节骨眼上,我君切不可大意,更要谨慎提防。”
“贺将军所言正是我意”,老元帅抚着灰白的胡须,微微笑道,“传令下去,增派巡防士兵,加紧维修战事,备足粮草,全军戒严,随时待命。”
“得令”
“花老弟,洗马呢?”贺廷玉笑嘻嘻地走到水渠边上,看着一言不发的花盔,“哎呀,老弟是为我不帮你说话不开心?”
“可你看到了,”花盔还是沉默不语,认真刷洗自己的战马,不搭理贺廷玉。
贺廷玉急得上前夺下他手中的毛帅,叹息道,“元帅话说的那么清楚,你我固执顶什么用?”
“我看他是老糊涂了”,花盔语出惊人,贺廷玉听了差点滑进水里。
“你真是艺高胆大,什么都敢说”,贺廷玉四下看看,压低声笑道,“传到元帅那里,给几鞭子你就舒坦了。”
“这里除了你我,还能有谁来?”花盔自信道,“大哥要是出卖我,我挨了鞭子也无话可说。”
“屁话,”贺廷玉往地上唾了一口,粗声道:“出卖过命的兄弟,我贺廷玉该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花盔心情好转,夺过毛刷,笑起来,“大哥也这么信我么?”
“屁话!”贺廷玉翻个白眼。
“那大哥就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吧”。
“你怎知我心有打算?”
“不然我叫你‘大哥’?”
“好你个花盔”
“大哥,这是场硬仗啊”
“我哥两经历的那场不硬,”贺廷玉望着滚滚的渠水,慨然道:“我们一定顶得住。”
“报元帅,”士兵进到营房,跪地高声道:“附近一处军镇遭到敌军突袭,情况危急,花将军折返,赶去救援。”
“什么?”老元帅腾地站起来,气骂道:“这防卫加的好,敌人都闯进我们家里去了,巡察兵都是废物。”
“可知多少敌军?”贺廷玉紧忙问,“花将军刚从前线返程,一夜激战,手下士兵不多,恐怕危险。”
“约莫几百号敌军”,士兵回道。
“元帅”,贺廷玉拱手请求道,“我愿出兵增援花将军。昨夜我们兵分四路,分别阻击敌军于山外,不想敌人主力与花将军遭遇,两军都死伤惨重,花将军也负了伤。”
“好,”元帅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你速速前去,务必护好花将军。”
“......”,贺廷玉微微一愣,继而俯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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