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抚平散乱的长发，垂头看着焦黑的手掌。
空气里弥漫着紫藤花烧焦腐烂的气味。
四野仓皇的气流来回奔涌，裹挟十里外的黑烟，像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藤蔓似的。
“根据死灵航线造物主的指示，灵魂与□□将回归万物之始，归于寂静，归于死者之王的意志！”
残砖败垒里传来呕呀难听的祷告。
数十具尸体中央的黑袍牧师高举双手，他胸前没有十字架，也没有世界树上的枝干，只有一把蜿蜒的匕首，尖端染着赌徒约翰刺杀天父时的圣血。
“为什么是野神教的术士在祷告?”露娜站起身，带上残破的海拉皇冠。
“你的神圣牧师们已经死光了，灵魂给这些术士还能增加些神约之力。”荆棘花缠成的皇冠里传来一道幽邃的女声。
“怎么样，要不要做交换?我帮你解决一些麻烦。”皇冠里的女人继续说道，充满了诱人的气味。
露娜看着荒野上四起的浓烟，从北方来的大群乌鸦遮蔽天空，不时下坠啃食荒野上成千上万的尸体。
“帮我发一个公告，让所有还活着的人到圣壁西面来。”露娜无比平淡地说道。
菲儿跟随人群的末流，走到圣壁之西，爱莎城墙，这里是最后能提供治疗的地方。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主动说话，带头的是一个死亡骑士，座下的马四肢都带了伤，走的很慢。
露娜站在城墙上，做着无比振奋人心的演讲。
她的身旁带着一圈无比浓厚的圣光，是圣骑士的热诚光环。
“菲尔德城墙损耗百分之百，合秋城墙损耗百分之八十五，斯科特城墙损耗百分之九十五，爱莎城墙损耗百分之五十五。”
露娜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四大城墙，其中只有爱莎城墙还保留机能，而异族大军损耗只有百分之六十，其中还有不少领主级没有出现。”
“本次参战人数一千两百一十五万八千七百三十一人，损耗超过百分之九十九，余下的人都在这里了。”
露娜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城墙上的爱莎雕像。
“战损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露娜举起她手里的圣锤姆乔尼尔，这柄传说中仙宫的雷神之锤，拖着残碎的躯壳，高指着天空。
“保卫圣壁吧，朋友们。”
城墙下猛然掀起声浪，一波一波荡开，几乎全员负伤的勇士们高举手里的武器，无比振奋地咆哮着。
“保卫圣壁！”
菲儿被这气势吓了一跳，躲到一边。
“还真有人玩游戏把自己玩进去了啊。”菲儿嘟囔了一句。
如果不摘下这些人的虚拟潜行头盔，或许会真的相信这是中世纪的神话末日之战。
在全球引起火热浪潮的划时代沉浸式网游《灾厄时代》，在版本《终焉之刻》结束的前夕，策划更新的一个大型活动，异族入侵。
在圣壁之前，成功挡住异族大军的侵入，可以获得极为丰厚的奖励，几乎吸引了所有玩家。
活动限制了复活机制，所有玩家背包里的复活水晶被删除，对付几乎源源不断的异族大军，玩家只有一条生命的机会。
可策划似乎没有设置好怪物的数值，玩家大军在异族面前像初生婴儿一样脆弱，玩家们守卫的城墙更像是豆腐一样，吹弹即破。
而游戏中处于顶端的十位觉醒者玩家在战场上也折去其八，只有白银王座圣骑士露娜，与那位始终神秘，甚至不知是否在场的觉醒者的存活状态是绿色。
守卫圣壁十二小时，虽然只剩下一个小时，但看上去如此遥不可及。
“你懂什么?”身边的一个矮人鄙夷地看了穿着新手麻袍的菲儿一眼，“你这种凑巧活下来的新手，能理解白银王座大人的魅力吗?”
“你称呼她大人啊？”菲儿白了一眼，举起双手，“我投降，我投降，我骂不过你，你去找你的大人去吧。”
话音刚落，城墙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撞击声。
“山岳领主！”
有在城墙上的玩家惊呼一声。
一道阴影拉开，一个巨型石头人出现在城墙之前。
“朋友们！胜负在此一举！用生命守护圣壁！”
露娜高呼一声，转头越下城墙，跳到足足有百丈高的山岳领主上。
“保卫圣壁！”
所有玩家嘶吼着冲出城墙，与山岳领主身后的异族大军扭到一起。
菲儿把兜帽放下，走在最后，慢条斯理地跟上去。
余下的玩家们都是精英，却也是强弩之末，战场的局势一边倒，很快，所有人都只能缩在城墙根下，负隅抵抗。
不少人会看一眼只会放出一个水元素的菲儿，菲儿看着他们，只能摊开双手，无奈笑笑。
山岳领主上。
“你赢了，交换吧。”露娜看了一眼血量槽，把头顶的皇冠取下，平淡说道。
轰！
一道神圣光线从天而降，直直射击到荆棘藤条的皇冠上。
“那是第一圣阶装备，海拉皇冠！”有人惊呼。
“那不是需要使用者用自己的等级交换才能使用的吗?”
菲儿看着那顶皇冠，张大了嘴。
“我去，那玩意儿她卖吗?”
圣光洒落地面，四泄而散。
所有进攻的怪物身形一滞，转向攻击自己的同类，战场上的怪物顷刻自相残杀，包括那些领主级的怪物。
甚至更加疯狂，更加不留余地。
洛基之眼，海拉皇冠的最终秘技。
皇冠失去所有光泽，露娜身上的装备一件一件脱落，整个人从山岳领主身上掉下。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精力去照看她一眼，帮他拾起装备，更多人的人冲入异族的海洋，夺取阵地。
露娜身边的人有些慌乱，因为皇冠不见了踪影。
菲儿还是站在城墙根下，沉默看着手里的皇冠。
洛基之眼只争取了小半个小时时间，玩家们又被清醒过来的怪物，与接连出现的几位领主级怪物击退，退回到城墙前。
“你为什么戴着皇冠?”有人看到菲儿头顶的皇冠，厉声责问。
变成一级的露娜被人唤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菲儿，然后摇了摇头。
“这只是一个活动，你留着皇冠，以后还能东山再起的！”有人说道。
“海拉皇冠是有自主意识的道具，它在舍弃上一任主人之后，就会去寻找下一个最强的人。”
“这只能说明，她是现在在场等级最高的玩家。”露娜淡淡说道。
“第十位觉醒者，库尔提拉斯的召唤师。”露娜看着菲儿，说道，“曾经我见过你。”
战场突然沉默了片刻。
“我还在想我要怎么登场。”菲儿抖落头顶的帽子，将身上的麻袍脱下。
“冰霜女王的法袍……”有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呼啸的南风，前来助我。”菲儿将手里的法杖高高举起。
一个巨大的风元素出现在空中，体型远远超过山岳领主。
狂风肆虐吹拂，所到之处怪物皆被掀翻，或者截成两短。
战场突然变得无比干净。
但随即更多的怪物铺成大海一样涌来。
“我的力量很强大的，你也可以做那个交换，这场游戏很简单就赢下来了哦。”
皇冠里传来海拉的声音。
“我可是守财奴啊。”菲儿咬着牙说道。
战场突然发生微弱的变化，菲儿接连召唤数个元素，稍稍持平双方的差距。
但依然不能减轻玩家死亡的趋势，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来到最后两分钟的时候，菲儿的身边只剩下了露娜。
三大城墙告破，爱莎城墙损耗百分之九十五。
“加油啊。”露娜无比温柔地说道，然后只有一级的她被怪物扔过来的一个石头砸死。
菲儿看着自己的法力条，深深皱起眉头。
“做交换吗?”海拉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做！”菲儿义正言辞。
她死死盯着城墙的耐久。
爱莎城墙损耗百分之九十七。
爱莎城墙损耗百分之九十八。
爱莎城墙损耗百分之九十九。
“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时间还剩下最后的半分钟。
话音刚落，系统提示爱莎城墙损坏。
菲儿眼前一黑。
还是输了啊，真是对不起露娜姐姐的嘱咐呢。
不过她也混到了一个皇冠，估计日后会人人喊打，好在她也不出名。
战场上的一切在现实里实时直播，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临阵脱逃的模样。
现在骂她的人肯定都闹翻天了。
她抓住脑袋，把潜行头盔取下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古朴的书架。
“我通宵之前是去的什么书舍网咖吗?”
她看了眼手上的潜行头盔，是那个海拉皇冠。
“这是什么纪念版的头盔?电线应该插哪儿?”
菲儿揉揉眼睛，看清眼前的东西。
一个留着山羊胡，面色阴暗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想好了吗?你要偷走那本书吗?”
山羊胡男人笑着看着她。
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逐渐趋向黑暗。
菲儿昏倒过去。
空气里有一股鼠臭气味，连带着潮湿，阴寒。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还是点的烛火。
四壁的墙是石头砌的，凹凸不平，看上去是某种质地很差的黏土。
菲儿揉揉脑袋，从黑暗里站起来。
她挪到微弱的火光下，细弱的灯光让她的眼睛感到不适。
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周围。
烛台搁置在房间中央，墙壁上没有开窗，靠墙有条楼梯，往上走的，十数级台阶的尽头有个活塞门，她所处的这里应该是间地下室。
地下室不算大，但很空荡，只有烛台下放着的一把凳子。
菲儿挪动脚，脚边传来叮当一声。
她蹲下身子去细看，看不太清，又把那玩意儿捧起来。
是个手铐。
霎时，她额头上布满汗珠。
用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的辩证唯物主义思维来看。
她被绑架了。
大脑瞬间被呼啸而来的慌乱积满。
等等！菲儿！
菲儿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惊慌失措的状态下会让人犯错，她需要平复自己的心情。
吃掉身边的这个羊肉火锅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菲儿走到凳子旁，捡起地上的火锅。
不对！这才是不理智的表现，她一把将火锅扔开。
天顶突然发出窸窣声，像是有人在踱步行走。
菲儿停下一切动作，屏息听着。
似乎这栋建筑外是很杂乱的环境，能听见传进来，变得很微弱，但是很嘈杂的声响。
更大些的还是那脚步，其中还掺杂带野兽般的低吼声。
为什么会被绑架?作息不规律会被绑走吗?
对了，她在《灾厄时代》的圣壁保卫战中，因为自己的贪念让所有玩家的努力付之一溃。
她本人虽然觉得这样做一点没错，但是某些很极端的玩家或许不这样想。
但把她绑起来也太极端了吧。
碰碰——
活塞门顶突然传来敲击声。
绑架自己的人不会自己开门吗?
她应该怎么做?说一声“请进”?
碰碰——
又传来一阵更响的敲击声。
“……请进?”
砰砰砰——
似乎有某种重器落在活塞门上，猛烈敲击着。
一阵接着一阵，也不像方才那般间歇。
完了，这是已经把绑匪惹得不高兴了。
她战战兢兢地走到活塞门前。
“我已经在反省我自己了，我把游戏账号都给你，不要撕票就行了。”菲儿喃喃自语。
“我来帮你开啊，大哥。”
碰碰——
活塞门依旧受到猛烈敲击。
碰——
活塞门突地爆开来，木屑四散崩塌。
“你没带钥匙我给你找啊，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然后菲儿猛地怔住。
一个骷髅头出现在方洞前。
这样的面具也太原始了。
“我在游戏里真的做错了，我把账号给你，放过我吧。”菲儿说道。
但骷髅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把腿放下，走了下来。
落下来的一双腿也是骷髅，没有皮肉。
有这么逼真的皮套吗?菲儿都想伸手去摸一摸。
菲儿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地下室的光很暗，但被刀锋接着，还是闪出骇人的光亮。
这把刀很锋利。
然后这把刀就被骷髅人高高举起，挥舞下来。
菲儿吓得往后一退，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吭铛——
刀砍到活塞门的边缘，没入木板半个刀身。
那股鞍钢的冰冷味道贴着菲儿的鼻梁，像冰凌一般令人窒息。
在《灾厄时代》里，菲儿不知多少次直面刀剑，但那些是没有温度的。
菲儿后脊梁从脖颈一直发麻到膝骨，几乎都难以站立。
骷髅人的手掌是极度细的，在刀柄上握住小小一截。它似乎智力不高，歪着脑袋盯着陷入木板的刀，他没了别的主意，只是想把刀从里面抽出来。
菲儿趁着机会，猫着身子从骷髅人身边的空隙钻出去。
一直到菲儿逃到地面，骷髅人都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
地下室上是一间普通住宅的民居，桌上摆着烛台，发出很温暖的烛光，房间里各式家具陈设质地古朴，大多都是铁器。
菲儿抱来闲置一边的大铁锅，用力砸在他的脑袋上。
咔嚓——
一连串骨头破碎的声音，骷髅人整个人瘫软下去，菲儿似乎看到一堆骨头沿着台阶滚下。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铁锅砸下去的手感像敲碎晒干的麦秆一样。
底下还有动静，那堆骷髅似乎还想站起来。她不敢停手，把身旁能抓到的东西尽数扔下。
菜刀，铁砂锅，铁板，小的凳子，还有一块蛋糕。
一直到底下再没有任何声响，她才停手。
她啪得一屁股坐下，双手无力地瘫在地上，一双眼睛无力地看着地下室入口。
“正当防卫……正当防卫……这是正当防卫。”
过了好半晌，她才站起来，走到这栋房子的大门前。
外面的天色是暗的，透过窗上的帘能看见晦暗的月光。
门外一直很吵，有不少人在喊救命，菲儿在内心祈祷外面没有疯狂的麦克斯。
她缓缓推开门。
“救——”她气沉丹田，刚刚准备运气。
“救命啊！”
门外有人抢先一步喊出救命。
一个被骷髅人追着的人直接倒在她的面前，背上插着钢刀，身下涌出一摊鲜血。
“溜了溜了。”
菲儿大惊失色，把门重重关上。
她猫到窗台下，小心搁着窗棂，掀开一点帘子，往外去看。
入眼是混杂的火光，里面夹着血色。
这是一条没有砌石的街道，两边相夹的是中世纪的木石建筑，街上来回跑着仓皇的，身上是中世纪打扮的人群，在他们身后跟着追打的是与菲儿刚刚见过的一般的骷髅人。
血肉尸体，散了架的白骨，散落一地，满目皆是疮痍景象。
“拍戏吗?”
然后菲儿看见一个骷髅人抓起地上躺倒的受伤平民，扯下他的臂膀，鲜血与肉块四处飞泻。
菲儿大脑彻底麻木。
周围的一切很熟悉，街上的大道，外面人群的打扮，还有骷髅人的形象，一切都无比贴合《灾厄时代》。
甚至自己身上这件长袍，也是新手村会送给玩家的新手长袍。
《灾厄时代》的装束环境，报复，玩家，绑架。
这些连在一起，菲儿只能想到是极端玩家把在活动里划水的人全都抓起来，正在大肆屠杀。
“这还得了，我得打电话。”菲儿从地上爬起。
忽然脑海一阵眩晕，强烈的恍惚感甚至让她眼前出现一抹纯白。
菲儿晕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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