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回答问题，陆团长。”
拍击桌面的声响唤回了陆英的注意力，她看向坐在阴影中的审查官，平静道：“我已经回答过了，哨兵团分队长们同时回归黑塔是因为正常轮岗，又因指挥官突然牺牲，所以滞留在基地等待下一步命令，这符合法条规定的流程。”
四方逼仄的审查室，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强光照射，无休无止的重复审讯，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几波人倒换轮班，这里没有时钟，时间剥夺也是一种摧残意志的手段。
“是吗？但是我们看过之前哨所的轮岗记录……”
“由分队长驻扎的哨所都是直面重度污染区的最前线，那里没有电讯号，也没有无线电，她们拥有自主决断权，必要时回归，遇上只是偶然，一分队的队长不是还在哨岗么？”
审查官发出极轻的“啧”声，转而又问：“你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自行开启穹顶系统，是谁给你的系统密钥？罗兰少将是否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基地信号中断时防御墙拥有一定权限内的自主决断权，当时的情况如果不开启穹顶系统，会有更多的嗜肉兽和飞行异种越过防线，进入城区。至于密钥，我用的是守备团团长给我的系统密钥，与他人无关。”
审查官忍不住喝道：“正是守备团团长控诉你越权行事——你的密钥到底是谁给的？！”
“我已经说过，密钥来自守备团团长。”陆英淡淡地说。
已经整整四天，反复询问消耗的不仅是受审者的精神，审查官深深呼吸，勉强冷静下来，继续问道：“在开启穹顶系统前，你的副团长曾经给你传递过信息，内容是什么？”
第两百七十一遍，陆英复述了那份精神体信息。
审查官：“如何证明这就是全部内容？当时那名嫌疑哨兵正和哨兵团副团长一起行动，你是否知晓？监控显示，你在巡逻防御墙前曾经进入审判庭旁听，你的目的是什么？”
“在收到信息后，你立刻下令解除了双子塔禁制，释放哨兵团，这是明令禁止的叛变行为——是谁给你的权限？你这样做是否是受人指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名哨兵存在？罗兰少将是否有过关于她的计划？”
灼热刺眼的白光迎面照来，陆英微微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她眼底投下阴影。
她的语气毫无波动，始终冷静，平如深湖：“精神体信息无法被证明。内容我已经复述过，我并不知道。前往审判庭是为了确保审判能顺利进行，依照哨兵团铁律，一旦哨兵狂化，将由其他哨兵负责‘清理’，这也是我申请东雲同行的原因。”
“至于释放哨兵团，是因为监察局局长告知了我她对于此次异种入侵的个人判断，与近期我们在墙外的观察相吻合。我没有权限，但我知道一旦开启穹顶系统，基地会自动转入节能模式，双子塔的屏蔽装置也会关闭。”
“我利用了这一系统漏洞，没有任何人指挥，完全是我个人的独断专行。”
审查官恼火道：“你不要将责任全都推到监察局局长头上，她并不是异种专家，凭什么她说两句你就相信了？还有——”他的话音突然一顿，似乎是耳麦中传来新的指令，“什么？是、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那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也随之关闭。
审查室终于陷入了片刻的安静，陆英阖上眼，短暂的休憩。
很快，脚步声临近，审查室沉重的铁门再次打开。
室内亮起暖黄色卤素灯，来人放下一杯水，坐到方才审查官的位置，将大檐帽放在桌面，翘起腿，两手交叠支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又见面了，陆团长。”陆英看了眼放在面前的水，拉弥亚淡笑道：“放心，那杯水没毒。”
即便是哨兵，长时间不眠不休地对话折磨也足以让身体濒临极限，陆英没有扭捏，端起水杯缓慢喝着，清水浸润她干裂的嘴唇，哨兵团团长的气度却分毫无损。
拉弥亚很清楚，这是一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赴死的军人，污染区尚且无法摧折她的精神，更何况是区区的军部审讯。
已经四天了，从作战一线被直接收押，到现在连她的军服上都未见一丝褶皱。
两人相视片刻，陆英放下空杯，语气中罕见地显出一丝讥诮：“没想到军部也到了让监察局随意登堂入室的地步了。”
“可不么。”拉弥亚靠向椅背，老旧的折叠椅发出吱嘎声，“才刚料理完异种入侵的烂摊子，又被审判庭参了一本，我可是刚接受完主城的诘问，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为军部提供帮助啊。”
诘问？
枪杀证人、当庭截走嫌犯、提供情报诱导叛变，只是轻飘飘的接受诘问。
同样身着军服的两人，灰白之间泾渭分明。
陆英微微一笑，道：“辛苦。”
“所以就别再浪费时间了，”拉弥亚轻扣桌面，随即审查室内持续不断的低频噪音终于被关闭，“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陆英注意到审讯室内所有的监控器电源灯都已经熄灭。
拉弥亚道：“你的运气不错，启动穹顶的密钥‘恰好’是罗兰前往北方基地以后才更新的版本，你的副团长也在第一时间赶到统战中心，替你‘转达’了作战计划，这样至少在程序层面，没有能将你定罪的决定性证据。”
“而且现在基地需要你，早一分晚一分，都不会是当下的局面。时机刚刚好啊，陆团长。”
陆英淡淡笑道：“是吗？那看来我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
“不必，我只不过跟你的副团长打了一个赌而已。”拉弥亚从容道：“我很欣赏贵团之间的了解与信任，但你也知道，‘欣赏’你们的从来不止我一个，尤其是在……失去罗兰以后。”
“当然，主城仍然愿意相信你的忠诚，但现在时局特殊，在明面上总要有个交代。”
拉弥亚温和地摊开手掌：“所以陆团长，你想与我做个交易么？”
许久，陆英回视她的目光，冷声回答：“成交。”
拉弥亚于是将地上的黑匣放到她面前，“那么你可以离开了，陆团长。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休息休息，后面可还有得你忙呢。”
漫长的审讯终于结束。
铁门打开，两位长官先后走出审查室，步入走廊。
脚步声安静穿过白色大理石长廊，窗外寒风萧瑟，连日来的冰雪天气却总算有了些要晴的眉目。江莱左手拿手杖，右肘臂搭着一件黑披风，正等候在转角处。
“藏刀以鞘，饲犬以枷。”
黑色皮靴倏然停步，陆英低沉的声音响在长廊临尽处：“恭喜你得偿所愿，伊芙局长。”
拉弥亚转身，看向她伸来的手。
不愧是罗兰选中的人，柔软的黑发，深静的眉眼，面容俊美而线条利落，清瘦峻拔的身形中和了她所有攻击性，仅留下令人心安的沉稳，俨然像一柄敛去锋芒的宝刀。
但刀终究是刀，再怎么藏锋也掩盖不了嗜血的杀气。
“或许不久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视线扫过陆英颈间哑光的项圈，拉弥亚褪去右手的手套，与她相握，两道身量相当的冷冽视线瞬息交错，下一秒她便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别人称呼我为长官，陆团长。”
“又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同谋？”
模糊的笑意，暧昧的尾调。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陆英平静地维持这个姿势，乌黑眼眸直视对面：“是什么让你确定那个证人是畸变种的？”
“证词、表现、种种蛛丝马迹……”
拉弥亚的笑意中，终于显露出一抹真实的冷酷：“都不重要。没有证据，也无从确定，我想要得到那个哨兵，所以不论他是与不是，都注定要死。”
陆英微垂长睫，收回了视线与手，颔首道：“多谢解惑。”
脚步声远去，坚冰般的野灰色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江莱低声汇报：“白塔来消息，她已经醒了。”
拉弥亚重新戴好手套，披上毛呢披风，微笑往反方向阶梯慢步走去：“知道了。”
.
澍还是忍不住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吗？”贝林笑眯眯道：“当然是在和这些眼睛，以及眼睛的主人说话了。”
澍不解地低喃：“……眼睛的主人？”
贝林诧异：“罗兰不会没跟你交代过吧？”
澍沉默地看着她。
贝林夸张地“哈？”了声。
“……好吧好吧，让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说。这些眼睛——我们所有人都在眼睛的注视下，你的一举一动，说过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懂吗？只要你活在基地，你就在‘蜘蛛’的网上，凡是被‘蜘蛛’盯上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说到这，她忽然一巴掌拍上脑门，“我忘了，你已经被盯上了。啧，虽然不知道你最后会花落谁家，是被解剖还是当成‘超级兵器’，不过我还挺喜欢你的，就冒险送你个忠告吧。”
“中央基地能成为末世里唯一屹立不倒的堡垒，与那些冷血的清理人不无关系。人的手段，远远超过你的想象，所以无论如何，记得离‘蜘蛛’越远越好，一句话也不要相信。你得知道，对哨兵来说最致命的弱点不在心脏。”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而是这里。”
“你的脑域被精神污染搅得一团糟，你的精神屏障则像杀疯了的免疫系统一样，想跟任何进入你大脑的东西同归于尽，以我手头现有的设备没法为你做精神净化。”
“但是——我找到了一些别的，一丝精神入侵遗留下的痕迹。”
一股恶寒攀上澍的背脊，灰白色的飞尘与猩红的血铺陈出静默的画面。
“不要相信……他们”，罗兰苍白的脸孔，尤在眼前。
“唔，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那丝凌厉很快散去，贝林一推眼镜，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
观察室的门被敲响。
她一脸“又来了”的表情摊回椅背，有气无力：“进。”
“博士。”一名助理研究员做贼似的探进脑袋，飞速低头递上一叠报告书，低声道：“这是那两只异形嗜肉兽幼体的再生数据报告，还有第三组畸变体的解剖记录……”
贝林低头翻了几页纸，挥手赶人：“知道了，走吧走吧。”
助理研究员脚步没动，略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呃，还有。”
“——还有什么！？”
不同于面对澍时的和风细雨——整个白塔实验所都知道博士对于哨兵和异种总是抱有火焰般炙热的爱心，只有面对其他人时，整整四天睡眠时间不足八小时所召唤出的恶灵，才会透过那副无框眼镜显露出真身。
贝林磨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你们已经是进塔工作三年以上的成熟的研究员了，不用事无巨细向我汇报，这样会让我怀疑你们的智商究竟是怎么通过蜂巢的测验，还会让我怀疑隔离箱里的肉块再进化两天，是不是就能干得比你们更好了。”
“……”助理研究员眨了眨无辜的大眼，满面通红地嗫嚅：“是军部来的通知。”
贝林没好气道：“又要我们干什么？这么多样本，实验所才多少人？催催催，就知道催！”
“不是。”助理研究员一缩脖子，更小声道：“是让我们把…她移交给黑塔。”
“噢？”
贝林微微眯眼，摩挲着下巴笑道：“嘶，看来最后还是要走保守路线啊。”
“听见了吧宝贝儿，你的运气不错，至少不用面对褚宁那张死人脸了。你之前的衣服都已经做无害化处理了，先将就吧，我去实验室转一圈儿，你乖乖待会儿——等下妈咪就来接你了。”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双子塔禁制：没有主城命令，哨兵不允许私自行动，否则即为叛变。
哨兵团铁律：一旦哨兵狂化，将由同级与更高级别的哨兵组成清理队，负责剿灭。
统战中心：军方的总指挥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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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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