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儿!今日你的百张大字为何缺了一张!”面带怒容的左公丞,手执戒尺,一下又一下敲打少年的手心。
年仅八岁的闻人涟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容惨白,忍着痛意紧咬牙关,每一下都打得他浑身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说话!父亲问话,你为何不答?这便是你为人子的礼数?”
左公丞一改在外人面前的和煦面容,在自己最亲近的儿子面前,露出了最冷酷最霸道的一面。
他的话犹如敕令,令年幼的闻人涟不得不说出了实话。
“乳娘病了,孩儿请门房去传了位大夫,耽误了一刻钟。”闻人涟手心通红,眼眶亦是,可他更担心仍躺在病床上烧得面容通红的乳娘。
左公丞笑了,这笑容里带着讽刺和不屑:“一个乳娘也值得你耽误你学习的时间?你可知你是谁的儿子,你身上肩负的可是闻人家族未来的荣光。
今日是一刻钟,明日你又要为这卑贱的奴仆浪费多少时光?那后日呢,还有多少微不足道的事情由得你去浪费时间?
涟儿,你给我抬起头来!”
闻人涟清瘦的身子微微颤抖,哪怕已经在此处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痛得发麻,他还是努力直起身子,看向那个心目中高大伟岸的男人。
“父亲,是孩儿的错,孩儿定会千倍百倍补上今日过错,还望父亲莫要生气。”
从记事起,他就在父亲的指导下熟读千字文,背诵四书五经,每日风吹雨打都不停歇地临摹大儒字帖,成了外人口中交口称赞的‘神童’、‘文曲星下凡’。
每每听到这般称赞,他的父亲总会心情舒适,问他穿衣用饭,对他多一丝关怀。
而后父亲会更严格的要求他,临帖从十几张到几十张,再到完完整整的一百张,没日没夜,晴雨无休。
左公丞颔首,露出了一抹欣慰:“既知错,那便改之。起来吧,记住这个教训,从今往后父亲再不会让你的乳娘耽误你半分!”
于是闻人涟听着左公丞一声令下,几个下人冲进乳娘的房间,将病得不省人事的乳娘拉到烈日之下,置于长凳之上。
“给我打!”
长棍邦邦落下,声声入肉,乳娘丝丝痛呼传入耳中,闻人涟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父亲,孩儿知错,饶了乳娘吧!乳娘还生着病!”
可他不成想,他的哭喊加剧了左公丞的愤怒,也加速了乳娘的死亡。
片刻之后,院子里的闷哼再也听不见,下人们的棍棒好似敲击在一堆烂肉上,再没了一丝反应。
乳娘的病气好似一口气渡到了年幼的闻人涟身上,他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烧。
梦醒时分,病去抽丝,他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对他露出了一抹愧疚的笑意:“那日的事,父亲不生气了,从今往后,你也无需写那么多大字了。父亲给你请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儒,往后你跟着他,一定要好好念书。
对了,爹让你的母亲岁末之时入京来看你,这回父亲会让她多呆几日,只要你好好听话——”
自那之后,闻人涟好似变了一个人,成了左公丞眼中孝顺恭敬的好儿子,师长口中神童转世的好学子,外人眼中举止礼仪,人品贵重,处处温润,集世间最美好品德于一身,凡所作为皆为典范的‘莲大公子’,京城第一公子。
暗夜之下,无人之处,好似又滋长了另一个人,他身上有被打死在烈日底下的乳娘化作的怨气,有梦魇了三天三夜永远困在内疚、自责、愤怒、怨恨里的少年。
这世上的人只希望他展露好的一面,如此,他可以有一年长过一年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光,有一寸一寸逐渐充裕起来的自由时光。
那么,他便好好潜藏,不被世人知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濯濯盛开的莲花之下,是腐朽干枯的枯枝烂叶。
……
“其实,阿墨姑娘,我是极为感谢你的。”
在黑暗无光的岁月里,有一封封信,如黎明前夕的信史,撕裂黑暗,带来光明。
信中有江南烟雨的绵绸,泛舟江上的壮阔,大江东流的波澜,春暖花开的四季。有别于京都永远干涸的土地,那里有最适合莲花盛开的滋润天地。
闻人涟心生向往,并一次次展露自己的美好,想要汲取更多的阳光雨露,光明柔暖。
只是他控制不住的展露了更多,那隐藏在污泥之下的腐朽和黑暗。
“也很对不起,让心中的阿墨姑娘,见到了这般不堪的一面。”闻人涟五官俊美,眼神温润,在这一刻依旧从容,端方,有礼,谦和。
“我也不想的。”
“只是,我好像控制不住了。”
闻人涟一步走来,又迈进一步。
“我本想一点点向你打开自己,光明的黑暗的,善的恶的,我想以阿墨姑娘这般善良明媚的姑娘,一定是能理解的。”
程墨神色复杂,心头狂跳,满眼防备。
“不,我不理解。”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而闻人涟这朵莲花在未盛开时就被人生生折断,自那之后,闻人涟以为自己生长了,实则他早已枯萎。
枯荷,连他自己都知道。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程墨得知闻人涟的过去,更多的是同情和愤怒。
同情他的遭遇,责怨左公丞的道貌岸然,却无法理解闻人涟那日对她的所作所为。
闻人涟和煦的眼神变得阴沉。
“你该理解,毕竟你我相识年少,是你在我最黑暗的岁月里为我撕开了一道光,可这道光转瞬即逝。等我再次见到这道光,你却成了我命定错过的‘未婚妻’。
你屡次来到我的身边,你本该一直在我身边。”
闻人涟的脚步在程墨警告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程墨手里有一把匕首,出鞘,锋利的刃首对着闻人涟。
“在我心中,我认识的一直是那个可以成为朋友的涟公子,我们可以无话不说,但前提是我们坦诚布公。
而你,枯荷,你阴暗贪婪,以一己私欲伤人至深,你永远不配生活在阳光底下,你只是淤泥里的一滩烂叶。
今日,因这过往我与涟公子的情谊,我与你一笔勾销。从此,涟公子在这世上,在我心中不复存在。
而下一次见你,你只是枯荷。”
程墨提起长袖,在闻人涟阴郁的目光中,匕首锋利划过,一刀两断。
涟公子,你的美好留在字里行间,留在万人敬仰里。如烟花璀璨,转瞬逝去。
程墨为失去一个朋友感到悲伤。
闻人涟紧紧盯着程墨,有一刻他浑身战栗,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自身体里流淌而出,如晨光熹微,抓不住摸不着,好似无处不在,却再也不再属于他。
他们两人立于凉亭之间,两两对立,中间的石板桌冰冷的将两人隔开,从过去到未来,永远再无交集。
“你以为你逃得了我?”闻人涟伸出手朝程墨抓来。
程墨只是缓缓后退一步,便见身前人闷哼一声,单膝跪于地上,捧着腹部脸色苍白。
闻人涟的目光瞬间扫向了桌面上放着的香炉。
寥寥青烟,丝丝入扣。
他僵硬而逐渐瘫软的身躯还在僵持着,努力抬起头来与近在咫尺的女子对望。
程墨站得笔直,目光随着他的视线来回移动,最后开口道:“没有人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可我前赴后继,跌倒在你曾经跌倒过的地方。”闻人涟微喘着气:“你是何时发现的?”
程墨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闻人涟,至少在那之前我从未对你有疑。”
“不对,我们不该如此。”
闻人涟看着程墨远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瘫坐下来,“阿墨姑娘,你尽可以杀我,可你不能离开我!”
程墨没有回他的话,一辆马车驶来,乌桐战马,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驶离,再也没有回头。
闻人涟闭目喘息,“你不可以离开我!你是我的,萧灼他算什么?明明是我先遇到你,明明你我才是名正言顺。
我是莲大公子时是真心要好好待你,让你名正言顺成为我的妻子。可一切都太迟了啊,你为何不能等等我!
明明,我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了的可怜人。你为何不能回头来看我……”
乳娘说,练好大字,父亲会喜爱他,以他为荣。他没日没夜练字,可是乳娘是被父亲下令打死的。
父亲说,成为第一公子,母亲就能来见他,常伴他旁。他成了京都‘莲大公子’,可是母亲还是郁郁而终。
阿墨姑娘说:认识莲大公子很高兴,往后涟生在,月明亦在。如今涟生如故,月明却转投他人怀抱。
如果这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那他不想再在乎旁人的目光,旁人的期许。是京都第一公子的莲大公子,还是遭人厌弃的主事枯荷。
他都不想再去分辨了。
清莲是他,浊荷亦是他。只要没有到生命的尽头,他就要以自己的方式,得到想要的一切。
包括,他的阿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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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人涟:公子是我,枯荷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程墨:悲伤,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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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相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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