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无杀醒来,看到的就是青年在一旁摆弄着浸透在水里的帕子,沈惊鸿的手指修长白皙,不经意摆弄间透着一股子雅意。
沈惊鸿穿着白色的袍子,染了无杀的血珠,袍内露出墨蓝内衬,眼睑微垂,哪怕粗布麻衣也丰神如玉,好像在干一件特别慎重的事情。
“您……”
无杀忍着昏天黑地的眩晕感,转头看沈惊鸿,只挤出一个字就觉得喉咙尖锐地刺痛着,声音也是沙哑得不能入耳。
“暂时不要说话了,你之前想来是吞了什么药,烈性刺激得很,伤了嗓子。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沈惊鸿绞了两次,弄干了帕子,转身朝着动弹不得的无杀走去,在床上之人拘谨又紧张的眼神下给无杀轻轻抹了把脸。
一下子把无杀惊得浑身僵硬。
无杀非常不习惯被别人触碰,一被碰到就好像一只受到侵犯惊扰的野兽一样,竖起警觉。
那些不能言说的过往、那些泛着黑的回忆,宛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扼住他的呼吸,叫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水,潮湿的。
名叫“无杀”的这柄利剑折断之前,是密不透风、避无可避的泛着冰冷的水熬了他整整三天三夜。
无杀出自不夜城,不夜城是专门训练暗卫的存在,而无杀等一十二人则被卖给了朝中的礼部尚书袁宰,为其效命。
后来新帝雷霆手段敲打旧臣,红衣卫缉拿斩杀多数涉案官员,中书令丘元保断尾求生,派一众义子义女刺杀袁宰。
丘元保为旧朝权势滔天的毒瘤,但此人狡诈至极,看着老实无比,实则戕害无数忠臣良将,收留了一众江湖孤儿,培养成顶尖的武者。
袁宰连夜逃出中京,一十二暗卫死伤大半,无杀被围攻,本就精疲力竭,重伤之下败下阵来,被抓。
丘元保为了从无杀嘴里撬出袁宰逃去哪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水刑的滋味并不好受,整个人倒吊起来砸进水里去,呛了水再吊起来,遗留在身上的一点点水渍缓缓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流入鼻腔,灌得人不住地咳嗽呛水,头昏脑涨甚至暗暗发痛———这时候再把人丢下去,重复这这看似简单却异常折磨人的刑罚。
“怎么洗个脸抖成这样?”
沈惊鸿诧异地看着无杀脸色一下子变得糟糕极了,干裂的嘴唇泛着惨白,长长的眼睫毛不断颤抖,好似垂死的蝴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扇动蝶翼。
可怜极了。
于是拿着帕子的沈惊鸿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帕子放在枕头一边,轻轻的俯下身去把浑身颤抖的人抱在怀里。
就像耐心的大人安抚孩子一样,一边拍着无杀满是冷汗的脊背,一边把无杀避开浑身的伤口抱到自己腿上,张开双臂环抱住他。
无杀本是那断刃将入了尘土,寸寸刀锋变成锈铁,哪怕脚下是八百丈无尽深渊也愿意一跳作为归宿,刀剑而已,刀剑并不在乎什么地方会成为剑冢;
只是沈惊鸿实在是太温柔了,若说无杀是废墟,那沈惊鸿便是一心一意非要那残破废墟灰烬里面,开出一株鲜活的木槿花出来的执着花匠。
波澜壮阔也好,曲折坎坷也罢,想来所有的尘埃和狼狈都可以在沈惊鸿那不经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得到妥善安抚,他哪怕是露出一个平平常常的笑容来。
也像是光,
不是太阳那般耀眼的让人无所遁形的光,大概是泼墨般的夜里,四下安静,金色的月亮倒映在某一片湖水中,那湖上的粼粼波光,还有如星星点点的星辰般闪烁的微光,在无杀混沌暗色的夜里,就他穷尽一生唯一看见的一点微光。
沈惊鸿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吧,旭暖如明灯,温润如静水。
没有人可以在他悄无声息的温柔照顾中有一丝抵挡能力,无杀尤其溃不成军。
掌心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温度,总算让无杀从暗无天日的回忆里面挣扎了出来,他渐渐平息止不住的战栗,平稳急促的呼吸,松了紧锁的剑眉,埋在沈惊鸿怀里张嘴小心翼翼的抿住了沈惊鸿的一点点衣领边。
无杀抬眼,那双眼睛里遗留了惊涛骇浪之后的余波,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恳求。
眼神交触间沈惊鸿一下子懂了无杀的意思。
——无杀想活下去了。
他浑身都是血,根本使不上力气,抓不住沈惊鸿的一片薄薄衣袖,又把沈惊鸿先前“不要说话”的医嘱当成必须执行的命令,无杀的世界里一下子被关上了很多门窗,他就拼死一搏地以最笨拙的姿态,抿住了沈惊鸿的衣领,告诉沈惊鸿。
———他想活。
这世上,想死的人,沈惊鸿救不了。
想活的人,沈惊鸿必拼尽全力去医治。
世人皆生如尘埃蜉蝣,自是有人皎皎似天边月,也当有人苦难如桥下泥。
当初无杀浑身是血的躺在淤河千人冢里、烂泥沾满身,是沈惊鸿一点一点为他拭去泥土,带离那毫无生气的死人地。
虽然次日,沈惊鸿出去买了写药材回来,无杀已然不知所踪。
但那并不是沈惊鸿第一次见到无杀。
作为医圣沈无涯的关门弟子,一年前正逢战乱,义军四起,原本的朝廷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民不聊生,医谷弟子几乎倾巢而出,奔赴各方,多为平民百姓做义诊,医治伤痛疾病,皆分文不取。
那时义诊的棚子挤满了人,沈惊鸿虽从容不迫却也忙的满头大汗,患者都面色土黄,焦急无助,队伍排得老长。
这时候排到了一位奇怪的陌生人。
陌生人衣着普通,面相也不特别,只是那一双眼睛就好像上好的松墨,里面满是流转的沉墨,右边的眉是断眉,有一条疤痕横亘其上。
他怀里抱着一把用布带仔仔细细包好的剑,排了那么久的队,他也不看病,只是朝着沈惊鸿指了指,沈惊鸿觉得奇怪,刚想开口却意识到他指的并不是自己。
是自己身后。
有风从他耳边来。
“锃————!”
兵戎相交。
从暗处袭来一把泛着银光的短刃。
陌生人反手一扯将沈惊鸿护在身后,嘈杂之下病人都作鸟兽散,场面十分混乱。这时候,沈惊鸿才终于看见了这个人的剑到底是什么样的。
剑体流畅笔直,黑色的剑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刻,没有名称,也没有铸剑者姓名,但这剑一定是把好剑——黑色的玄铁剑。
这陌生人身手矫健、敏捷非常,他们两个人打斗时,出招狠辣,寸寸都是冲着要害去的,毫不留情,不花哨、干净利落、只求见血封喉。
这身法不像是名门正派里面出来的,倒像是杀手,不讲守,只一味求攻。
然后很明显是这陌生人更胜一筹。那刺客差点接不住这陌生人的一剑劈下,硬生生被压弯的膝盖,直直的跪到了地上,惊起满地灰土。
惊变突生。
刺客不知怎的腰身一转,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出了这困局,脚尖一点,眼看他提气就往沈惊鸿这里来。
杀气腾腾,举手投足之间是不杀了目标,死也不甘心的狠厉。
然而那陌生人反应极快,借了剑势手腕一翻就往他背心刺去,剑尖在他胸口处一现,又迅速消失。那刺客在企图逃命的时候被这个陌生人一箭穿胸而过,当场毙命。
又是刺杀。
其实沈惊鸿遇到了不止一次,恐怕是他们此次义诊,不知是断了什么人的财路,这才招致祸患。
沈惊鸿自然有保命的手段,但这不影响他打心底感谢这个萍水相逢、却愿意伸出援手的陌生人。
沈惊鸿赶忙上去探刺客心脉,没了气息。他朝着陌生人拱手:“多谢恩人,在下医谷弟子……”
“您不必多礼,刀口舔血之人,当不得您的恩人。”
陌生人收刀抱拳。
声音沙哑,听不出本来音色。
沈惊鸿还想说什么,却见陌生人走过去扯起了那刺客的衣领扛到肩膀上,这就是在帮他清理场面了。
萍水相逢之客,心细至此,沈惊鸿不免对此人高看一眼。
“等一下!恩人,在下沈惊鸿,愿与恩人交个朋友,江湖之大,恩人若是有事,此玉佩为我的信物,惊鸿定报此恩情。”
“朋友?”
那个人停住脚步,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显得十分诧异。
“对,朋友。”沈惊鸿肯定地点点头。
然而那人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没有接过玉佩。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以后,沈惊鸿回去想了挺久,不知怎的,他一直思索那个人奇怪的举动。
像是离世独居者,也像是久病求医者。
医者总是对病人格外敏感,他见过不少江湖侠士,也见过刀口舔血之人,江湖侠气豪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正常的;刀口舔血之人,或是为财,或是为主,他们眼里是冷的,那一身热血早就被浇灭了。
可是这个人就好像两者的矛盾体,于是只能自己折磨自己。
他眼里流淌着善。
纯粹的,干净的善。
手上又好像沾满了恶。
沈惊鸿一直记得那一天,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您是个好人,不应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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