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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变起

月影暗淡,残星寥落。

寒山寺几里外的一片树林里树随风动,发出或长或短的悉索声,像是绵长幽怨的叹息,又像心碎欲裂的哭泣。

不时响起的禽鸟嘶鸣声在这里回荡,显得更加凄寒可怖。

在这荒郊野外的树林里,只有一名七八岁的少女奔走在这,她面色惊恐脚步踉跄,身上穿的莲青暗纹襦裙早被地上的碎石杂草划破,显得落魄不堪。

天色暗淡,但她一双秋水明眸晶亮至极,这般年纪的姑娘,即使到了这般境地,眼里也不见水痕,只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前奔逃。

“她往南跑了,快追!”

黑暗之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回荡在耳边犹如挥之不去的索命之音。

而江文如的脚步却越来越沉,汗水顺着脸颊落下,滴入潮湿的泥里。

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啊!”她一时不备,被碎石一绊,整个人向前摔倒在地,她连忙回身,就见那些人越来越近。

“她在那里!”

这声音近在咫尺,不过几步之遥。其中一个快步上前,作势要来扯她的腿,她惊慌之下用手肘撑着身子,在泥地擦动着向后移着,腿不断踢蹬着。

那人的手眼见就要伸过来,却不知被什么砸到猛地收回,“谁砸老子!?”

他四下一看,就见身旁出来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江文如不知那是谁,也没精力多想那是谁。

她就趁这机会连忙站起身来,丝毫不敢停留的转身向前面河边跑去,隐隐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袍之人。

黑夜之中白衣最为打眼,那人神情闲散,似乎无意他顾,手中把玩着的东西像是一块白玉佩。

她很快打消了向他求救的念头,再无暇顾他,只是不管不顾死命向河边跑去。

跑到河边看着不知深浅的河水,她还是迟疑了片刻,只是身后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没时间在犹豫了。

扑通。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入目所及没有一丝光亮。

“好黑,好黑啊……”

腕上缠绕的青玉吊坠断裂,在江文如面前漂荡,她秀目登时瞠大,用残存的力气伸手将它捞了回来,紧紧捂在胸口。

脑中的意识逐渐抽离,她整个人如临深渊,感觉身处一片混沌之中,下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地拖拽着她,将她拖向无边深渊。

“我这是,要死了么……”

可这是哪里,母亲又在哪里?

她还没有找到母亲,没能亲口问问她为何将自己抛下迟迟不归,难道就要不声不响地死在这荒郊野外,尸骨无存么?

江文如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了几分。

不,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好黑,救命……”

“我不能死……”

“不能!”

“轰隆”一声,一道闷雷划破天际。

昨夜,临安街雨下了一整晚,淅淅沥沥的雨水像是要将世间尘垢尽数洗净一般,深浅不一的水洼映出灰蒙蒙的天。

而今日闷雷大作,却迟迟不见雨星。

燕京江府内,一头梳单髻侍女打扮的姑娘脚步匆匆走进屋内。

“主子——”

闻清推门唤道。

“哐镗”,她手中的红木菊瓣纹木盒跌落在地,她顾不得收拾急忙奔到床前,

“主子!主子这是又被魇住了?”

江文如汗如雨下,凌乱的发丝粘在鬓边,手中紧攥的云丝薄衾已经湿透,而她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

眼里凝着盈盈水光,却始终不见滴泪掉落,乌黑明澈的眼瞳眸光涣散,直直地看向前面,像是还未回神,整个人恍惚不已。

“又是梦啊……”

握着被褥的青葱玉手慢慢收了力气,仔细看去,那莹润洁白的指尖还是止不住的轻颤,但她面上已经恢复了寻常。

“什么时辰了?”

半晌后,她虚虚的问着,声音沙哑微弱。

闻清替她拭着汗,回道:“快申时了,主子睡了快两个时辰。”

她眼见江文如要起来,连忙替她拿过外袍披上,一边说着:“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让主子进宫,夫人一直挂心着,奴婢也见主子这些日子常常出神,可是出了什么事?”

“母亲?”江文如轻声问道,像是在快速理清眼前的状况。

闻清一愣,想到什么,顿了一下方道:“是夫人,主子的……母亲。”

外面渐渐起了风,吹的院中的梧桐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偶有几片叶子受不住风,簌簌飘落在地,又在地面来回翻腾,几经波折扫到一旁的水洼,沾染了污泥才被迫停下。

江文如慢慢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许久未再出声。

她青衣素衫不施粉黛,望着窗外眉头微皱,晶亮明媚的眼眸似被迷雾笼罩一般。

只有一道微弱到几近未闻的声音,在沉默的屋子里响起又消散,

“要变天了……”

——

乍起的风带了几分凉意,连带着今日的早朝也不同寻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散朝后百官的脸都像风干了的泥浆一般,僵硬凝固,像是还没从刚才暗潮涌动的氛围中反应过来,没了往日的闲谈心思。

青州平溪县闹了饥荒,一些难以继日的民众聚众闹了起来,当地官员虽极力掩饰,但动静还是越闹越大,各处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到各方势力手中。

今日早朝议的就是这件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帝要派人前去赈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说出的赈灾人选却令朝野震惊。

虽说看不透这位陛下的心思,但有一件事,朝臣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景国的局势啊,怕是要不太平了。

散朝后群臣都朝宫门方向走去,只有两人留在原地,这两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巧就与刚才皇帝指派的人员密切相关。

随侍的公公明了皇上的意思,带人进去之后便让偏殿众人一并撤下,自己也跟在后面转身关紧了殿门。

殿内,皇帝似是随口一问,“朕记得,丞相家的长女是不是在平溪周围呆过一段日子?”

他说完后便扫视着下面站立的两个人,见两个当事人一个喜怒不辨,一个佯装惶恐。而后者在听到皇帝的话后,又将腰向下弯了几分,十足的谦卑恭敬。

江一蔺拱手道:“回陛下,小女幼时是在那休养过,是寒山寺。之前还说要回去看看,一直耽搁着,谁想又出了这样的事。”

“既如此,不如让她随去吧,她对那熟悉,到时候有什么情况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话音一落,下面两人俱是一惊,容玢轻转着指上的红玉扳指,眸中意味不明。

而这七窍玲珑心的丞相愣了片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刚刚那话的意思,回过神后一边思索一边回道:“陛下,这怕是不妥吧,小女一闺阁在室女,平日没出过远门,眼界狭隘见识浅薄,如何……”

“江爱卿,”景帝沉声打断道,待江一蔺愣住之后又笑着说道:“爱卿若再自谦便是有意推诿了,早朝时你推说江翊有事去不了,难道她也有些什么缘由?”

江一蔺心中知道皇上这是早已决断,嘴唇翁动还是住了口。

“文璧候,此次出行你也要同去,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看向从进殿到现在一直沉默在旁的另一人,随意问道。

容玢身形不动,润声说道:“陛下圣明决断,臣并无异议。”

皇帝微微点头,却未收回目光,见那人站在靠窗一侧,在这满含审视的目光里神情自若波澜不惊,外面透过丝丝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侧,映的他更加矜贵出尘。

他长身玉立目光清明,明明神情恭谨,但皇帝却感觉那谦和中带着一丝难居人下的从容。

他不是能受人驱策之人,皇帝心中暗道,目光随即一沉。

容玢负有盛名,天下推崇他的人趋之若鹜。

这样的人,他动不得,但心里对他的忌惮却与日俱增。

这次出行,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机会。

一出殿门,便闻得风声,几片叶子被风卷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才被扫落在地,天仍然是灰蒙蒙的。

“多少天了,这雨一直淅淅沥沥的。天要生变,文璧候千万当心啊。”江一蔺背手望着天,沉默一会后,侧目说着。

“丞相也是。”旁边的人润声回道。

两人分别之后,容玢却并不急着走,他慢悠悠的走在出宫门的路上,面色平静温润。

“文璧候,哎,文璧候请留步。”后面一个有些福态的内宦急声喊着,声音尖细清脆,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迈着碎步上前。

只是这话说的属实有些多余,前面的人早在听到响声后便停了脚步,白衣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拂动,一对浅珀色的眸子眼尾上扬,带着些许疑惑,出声问道:

“公公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哎呦,正是呢,皇上让老奴请您进去,说还有事要单独同您说。”内宦擦了擦流汗的肥脸,拖着长腔恭敬说道。

*

屋中只留容玢与景帝二人。

“朕已经成全了你的意思,可不知文璧侯所言之事,朕什么时候能看到?”皇帝轻抚下巴,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容玢眸光一闪,浅笑道:“陛下放心,只要此次事成,轩国便平静不了多久了,陛下想看到的景象,一直等待的时机,很快就会出现。”

“那朕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景帝闻言终于露出笑意,又随口说道:“不过朕还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问。”

“为何偏偏选中了她?”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些探究的问道:“你当初要朕让江家女随行,说她在此事中起着重要作用,可朕始终想不透,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她是江家女。”容玢唇畔微扬,声若玉石曳冰般清明澄澈:“江相在朝中甚有威望,可却始终保持中立。人心一向难测,万一之后他投靠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影响局势变化,而这,也是陛下最不愿看到的。现下江大人刚刚回京,江相定然不愿他在掺和进此事之中。”

他说到这顿了片刻,皇上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届时江一蔺若是替江翊推辞,那他再提江文如时他便无话可说。

“无论他二人任何一人随行,皆有利于陛下。陛下托付臣有关轩国之事跟平溪密切相关,此次出行不容有失,无论之后局势如何变化,只要江家女此次随行,江相定会跟着在后打点,那些有心之人也会收敛几分,以便早日完成陛下心事,何况相府长女幼时本就在那修养过,日后就算提起也有恰当的理由。”

皇帝听后朗声一笑:“文璧侯果然心思缜密,颇有你父当年的风采啊。朕还未登基之时,就听过他的名号,也听说过他虽富有才名,却一直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当初他带着你来景国的时候,朕当真是惊喜过望,觉得是天佑我朝。”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他虽走的早了些,可如今还留了你,朕得你父子两位贤臣,实为我景国之幸事,百姓之幸事啊。”

容玢不置可否的笑笑,“景国能有如今之势,全赖陛下至圣至明、任人唯贤,臣与臣父尽臣子本分罢了。”

他说完后便告退离开,转过身后,那笑意顿时淡了下去,浅淡的眸子晦暗不明,嘴角似嘲似讽。

——

江一蔺一回府中,来不及换衣便派人通传叫来了江文如。

彼时江文如已经缓了神色,像是忘了那场萦绕在她脑海多年的噩梦。匆匆进门后,只见父亲背手对着窗外,神色不明。

“你可听说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

“回父亲,宫中并未有消息传出。”

“陛下私下的意思,是要你随同前往平溪。如儿……你可知其中利害?”

她心中大骇状似惊异,出声却极为镇定:“平溪?为何会要我去平溪?”

“本来定的是你哥哥,只是他刚刚回来身上的伤还未好透,便被我用言语推辞掉了。谁料陛下竟又提了你,我不好再多言语,此事便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江一蔺闻声转身,看见江文如面上虽有惊异之色,但背脊挺拔身形端正,他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继续说道:

“听陛下的意思,不必对外宣扬你随行之事,这应当……是存了试探之意。”江一蔺后半句喃喃在嘴边。

“难怪前些日子皇后让你入宫,只怕也是皇上的意思。”

他神色一凛,走过来将手中握着的茶杯倒扣于桌上,又沉声道:“陛下心思向来慎重,我暂时看不破他究竟是何意,只是此次出行必生变故,你要多加警醒,万不可鲁莽行事。”

“还请父亲放心,女儿虽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但也有分寸,定不会失了江家的脸面。”

“我要跟姐姐一起去。”一声清脆打破了屋内的沉暮之气,随即进来了一个身穿浅粉绣花长裙,容貌倩丽的女子。她一双杏眼乌黑明亮,灵气十足,正是江府的二小姐——江文晚。

“荒唐!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姐姐平素性子最是疏淡,如何能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父亲究竟是何打算?”

江文如看着妹妹竭力维护自己的样子,心里一酸,眼见父亲怒气更深,连忙出声打断道:“父亲的嘱咐女儿谨记于心,晚晚还小难察其中利害,我来同她说吧。”

江一蔺看着这个素来聪颖慧敏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缓缓点了头。

眼看江文晚还欲出声,文如便忙拉了她出去,见她穿的单薄微微蹙起眉头:“怎么穿得这样少?”

“姐姐,那平溪既是闹了乱的,怎好让你去? ”

文如看着这个妹妹心里一叹,“晚晚,你素来不是个冲动的,我刚刚说你尚小,可心里清楚你素来心有成算,这件事是各方决议左右平衡的结果,怎会轻易打破?”

“况且——”江文如向前一步抬头远望,目光穿过这府宅深院,“能出去看看也是好事,江府、皇宫、燕京,这些仿佛容纳和决定着我们一生的地方,在天下这盘棋上又何其渺小。天地广大,何必困在这方寸之地营营一生。”

天色渐暗,空中厚云堆积不见鸟雀。

江文如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灯笼便逐次亮起,隐在昏影中的面容瞬间被点亮,本来有些清冷的面容此刻明艳夺目,气度神采让人不敢直视。

灯笼在风中来回摇晃,江文晚这才感觉到凉意。

她怔怔的看着这个一直聪敏和善举止娴雅的姐姐,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江文如回屋后,只听得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没多一会儿,传来两阵敲门声,采薇推门进来道,

“小姐,王嬷嬷过来传话,说夫人唤你过去一趟儿,”顿了一下,后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她特地嘱咐说只需姑娘一人前去,无需惊动旁人。”

这一句属实多余,江文如手掌不由收紧,感受到指甲对掌心的压力后复又松开,

“我知道了。”

院子里几乎没什么人,不远处的檐廊下隐约传来阵阵嬉笑声,但听不真切。

江文如独自穿过侧廊,走过这条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静静看着紧闭的屋门,不知想到些什么,片刻后收敛情绪推门进去,轻轻掩门转身。

里面一位妇人坐在塌上,正单手扶额闭眸休息着,江文如看着她,轻唤道,

“姨母。”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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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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