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剑出,雷霆万钧。
“还你这剑!”方睿咬紧牙关,双手紧握剑柄,将玉衡剑狠狠捅进穆春雪心口。
这是镇压魔剑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霎那间,风云变幻,在场所有人都飞身上前。
无人留意处,小白蛇盘身在陵檐上,向下游走,沿着雕梁画栋,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万姓陵的大殿。
整个陵寝幽静而恢弘,十二株青铜树上烛火长明。殿上陈列着五座棺椁,还未被移入地宫。
白蛇寻觅着,在地砖上滑行,攀上了最深处的一座棺身,它的身躯一节节抽长,最终恢复了蟒身,缠在了棺盖上,蛇瞳闪烁着幽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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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厮杀声、兵刀声皆停了。
大殿的门槛处站着一个血人,身后日光照了进来,他的面庞却沉在黑暗里。
穆春雪微微斜倾着身体,手上还垂着沥血的魔剑。
任谁看了都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因眼前人的身体已支离破碎,还能行动已经是个奇迹。
他浑身是血,断了左臂,胸口一个大洞,肋骨扎了出来,连脑袋也被削掉了一截,宛若索命的厉鬼。
“顾渊……”
手上魔剑滴着黑色的血,随即嗡鸣着化为黑雾,钻进了穆春雪的心口处。
紧接着,无数细细簌簌的碎肉残骨从地上卷了起来,无形之气裹挟着血浆,在空中汇聚,血肉一点一滴重新积在穆春雪的身上,修补他破破烂烂的身体。
断掉的骨头重新接上,碗大的创口生出了新肉,而穆春雪只是摇摇晃晃地向殿内走去,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顾渊,你害我,抛弃我,封了我百年,你得偿命……我要你偿命。你逃不脱,长生,师妹,公孙旭,他们都在我手上,你喜欢的、在乎的,我慢慢地杀……慢慢地杀……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呢喃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具棺前,用脚一踢。
棺盖被踹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穆春雪冷哼了一声,走到下一座棺材前,继续踢了一下棺身。
棺盖被打开,竟又是一座空棺。
穆春雪笑了,竟笑得有些明媚,压抑在他眉梢已久的阴郁如雪消融,这张惨白的脸重新鲜活了起来:“果然又是骗我的。”
他的靴子踏在地砖上,好像根本没有受伤,步伐声甚至有些轻快。
“师尊,我回来了,你到哪去了,让我好找。”
他伸出手,掌心翻转朝下,两座空棺瞬间化为齑粉。
然而很快,笑容就凝固在了穆春雪的脸上——余光之中,他瞥见了一截蛇尾。
蛇身洁白,静静卧在棺盖上,兀自皎洁。
他瞪着眼睛,直直地僵在原地:“错了……不是这个。”他嘴唇开始哆嗦了,胸膛剧烈起伏。
那些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所有戾气都化为一口咽不下的淤血,堵在他喉头。
他的手颤巍巍地搭在棺盖上,白蛇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重新化形成细细小小的一条,缠上了主人的臂膀。
那死按住棺盖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筋毕露,却又抖得厉害。
最终,穆春雪慢慢推开了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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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晋羽真人和诸位弟子平定了九重塔之乱,赶回万姓陵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惨烈的景象。
方睿跌在鬼雄台下,没有声息,玉衡剑脱了手,裂成两截。卫肃风伏倒在公孙曜身上,血在身下汇聚成泊。还有几人昏厥在地,不知生死。
只有掌门公孙旭还算清醒,他撑着剑单膝跪地,双眼赤红,直勾勾地盯着陵寝方向。晋羽几人纷纷上前搭救,好在魔剑被封印百年,日日守清心正念咒刮除魔气,力量还没恢复完全。
待查看出这几人均没有性命之危后,晋羽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又从头冷到脚。
万姓陵深处,那具仙棺被打开了,一具黑影伫立在棺前。
不好,这魔头要毁尸泄愤!
晋羽握住禄存大剑,起身欲冲上前去,却被公孙旭紧紧按住肩膀。
“掌门。”晋羽神色焦急,他从未看过公孙旭如此疲倦的样子。此刻这个的男人沉沉地喘着气,垂下眼眸:“先救人。”
有两三弟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隐隐约约传来了啜泣声。
斩杀出逃的妖魔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体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背着昏迷不醒的同门,尽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豁出去与魔剑一战了。
“难道只能放任这个孽畜侮辱恩师吗!”晋羽怒道。
公孙旭不再说话,唇无一点血色,按住晋羽肩膀的大手慢慢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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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年纪,整天‘杀’啊‘死’啊的,羞不羞?”
顾渊伏下身,扇柄敲在穆春雪的脑门上。
穆春雪依旧嘴硬的很:“……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活该。”
顾渊叹了一口气,懒得和这小子争辩。
“……我错了。”少年捂着额头服了软,低着头,眼睛却盯着顾渊的脸,“下次一定不说了,别怪我。师尊……师尊!”
“……师尊?”
仙家之姿,若寒池落英,杨柳春雪。
棺里静静躺着的人容貌依旧,以至于穆春雪觉得他应该还在酣睡。
穆春雪不敢把他吵醒,但又不甘心让他这么睡着。
他想扼住顾渊的脖颈,将他拖拽起,质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伸出的手却不听使唤地触上了顾渊的脸颊。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看着顾渊的尸体,穆春雪喃喃道。
“我要杀了他……我要、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他跪倒在地上,瞪得大大的双眼涌出热泪。
半响,又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他茫然地停止了哭泣,咬牙切齿:“是你先弃我而去!是你先恨我的!这些都是你罪有应得!你该死!”
扣着棺沿的十指扣出了血,锋芒被尽数卸下后,他蓄着泪的眼睛又盛满了哀怨:
“师尊,我们已经整整一百年没见了。”
而棺椁里的人不会再回答他了。
不会回答他的诘问,也不会再倾听他的悲伤。他的爱夭亡在此,他的恨亦无处凭依。
师尊的脸很冷。
不该是这样的……和记忆里的不一样。
曾经太上学宫的一个夏夜,穆春雪躺在寝床上,一整夜睡不着,旁边传来了同伴公孙曜浅浅的鼾声。
公孙曜练了一天的剑诀,才勉强念动木剑,已是累得浑身瘫软,睡得正是香甜,忽然被身边人的一个猛坐起身给惊醒。
他睡眼惺忪,嘀咕道:“你小子睡傻啦?”
穆春雪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公孙曜翻了个身,决定不理会这个新来的呆子。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了穆春雪的低语:“长生啊,今天师尊看我练沧浪剑法第三重的时候笑了,但是等到我练第四重给他看的时候,他只有眼睛和嘴巴在笑,眉毛却不笑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疯子。”公孙曜掀起被子蒙住了头。
穆春雪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浑浑噩噩地下了床。
他随便裹了件衣服,趁着月色走了出去,一路无人,最后梦游一般地走到了顾渊的徽正殿前。
殿外白梅开得盛大,殿里还亮着光,原来那个人也还没睡,从窗棂上还能看得见他的影子。
穆春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随便找了一处角落坐着,重新悟着剑法,看着朦胧的身影,越看却越发困倦,竟靠着梅树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穆春雪惊讶地发现自己睡在了殿内寝床上。被子很厚很暖,他刚要扭头,一本经卷盖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你睡觉了腿也会跑。我以后得小心一点儿,保不齐哪天出个门把人丢了。”顾渊坐在床畔,柔声说道,“做噩梦了?”
“也没。”穆春雪就让那经卷继续掩在他的脸上,忽然察觉到了不敬,又慌着改了口:“……算是。”
“睡吧,今晚别回去了,明早你燕师叔还要教你们剑诀。我看他今天一整天都笑得很险恶,晚膳的时候嘴都兜不住饭了,明天你们怕是少不了受皮肉苦。”
长明烛烛火摇曳,香炉里,不知名的药灰塌陷。
少顷,顾渊的声音略带严肃:“还不睡?”
“可、可能是师尊这里太暖和了,我还有点睡不着。”
顾渊拿起了盖在穆春雪脸上的经卷,发现穆春雪的脸红彤彤的,烧得慌。
少年和他对上了眼神,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般局促,最后只能凶恶地皱着眉,眼眸却蒙上了水雾。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结局,到底从哪里开始错了,穆春雪头痛欲裂,只觉天旋地转。
采石场的巨石凿得他双手血肉模糊,乱葬岗的夜雨太冷,神农鼎的业火熊熊燃烧,焚烂他的每一寸皮肉,骨血尽数成浆,无尽的业火化为滔天的怨恨,于是在鬼雄台上,他捅了顾渊一剑。
就是那一剑。
那一剑后,他堕了魔,顾渊联合众道人把他镇在九重塔里,他只能靠清心正念咒,他听了整整一百年。
那一剑并未伤到要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眼前人成了这副模样!
“你不可能丢的下我,你摆不脱……”
穆春雪把顾渊扶起身,他靠在顾渊胸膛处,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而顾渊真如依偎着他般,下巴抵着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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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
寒锋袭来,掌门之剑破军已架在了穆春雪脖子上。
公孙旭沉声道:“给我放下。”
剑锋没进了皮肉,血液顺着穆春雪的脖颈流下来,他扭头看向公孙旭,血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这双眼睛像是再也找不到一点昔日穆春雪的影子了。
对上公孙旭眼睛的,只是能搅动腥风血雨、重现尸山血海的魔剑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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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旭忆起百年前的那夜。
那个深夜,万蝉噤声。
顾渊靠在榻上,在濒死之际,他拉住了公孙旭的衣襟:“我这个弟子是痴儿心性。我死后,封印续不了多久,百年后,阵法必破,剑必出。”
“待到那时,先告诉他我的死讯,乱他心智。”
“师叔!你在说什么?”守在床榻边的公孙曜一听到“死”这个字眼,慌得“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来。
“若他不恋战、不逃跑,一心寻我,胜算就有了七成。”说罢,顾渊咳了两声。
公孙旭向来嘴笨,他只能扶住顾渊的肩膀,点了点头。
“届时你们量力而行,先削弱他身上魔气,再让他看到我的棺椁。再看到我,他必定心神动摇,那就是启动真正的封印大阵的最好时机……”
顾渊说不下去了,他捂不住满嘴的血,腥红从他的指缝流淌出来,吓得公孙曜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如果他戮尸泄愤呢?”灯火朦胧处,一只鹦鹉开口说了话。
晋羽背坐在门槛上,提着一壶酒,一半身体浸在夜色里,听到这句话,他眉头一皱,灌酒入喉。
“随他高兴就是了。”顾渊声音越来越轻。“他若能尽兴,也不枉我费心……”
“贻光。”公孙旭眼里突然生了哀愁。身为沧浪观掌门,公孙旭背负了太多,这张脸常年冷峻成冰,即使相处了百年,顾渊也不曾见他这副忍痛般的模样。
“关于……你有几成把握?”公孙旭低语。
顾渊没有回答。
他闭上了眼睛,良久,缓缓睁开,沉声道: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放他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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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仙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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