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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相逢

顾渊是被熏醒的。

四周弥漫着某种腥甜的气息,像是花,又像血,稠得粘腻。

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身后幡旗无风自动,几穗白幡条飘扬在前,遮挡了视线。

幡布上写满了蝌蚪大小密密麻麻的红黑色古咒。

顾渊头脑昏沉,如被泡在药酒中,依稀间,他只看清了血淋淋的两行大字:

勿与昆仑,

魂兮归我!

力道之大,如撕裂开一道创口。血挂不住,狰狞着往下淌,凝成朱褐色的血污,如惊恐不定的眼泪。

.

“……我不曾习过此曲。”

远处,清冽的女声传来,如投玉石进水池,在偌大的大殿里泛起涟漪。

幡布垂落了下来,顾渊终于看清了面前景象:陌生的大殿里,巨大的明珠高悬在顶,洒下清辉,夜明珠下端垂下四方轻纱,薄纱掩映处,是大殿的中央圆台。

出声处正是那圆台之上,台上摆着一把古琴,琴后有位仙娥隐约坐着,紫裳委地。

虽然身影朦胧,但顾渊还是看清了她身上的桎梏:几条红褐色的锁链牢牢地锢住了她的双脚和脖颈——这是一位女囚。

良久,无人应答,整个大殿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仙娥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高声道:“要杀要刮还请便,魔君另请高明吧!”

魔君?

顾渊暗自一惊。

天地间只有三灾可被畏称一声魔君,可是那三头都被封在魔域,与人界如阴阳两隔。除非鬼雄阵出了变故,否则三灾万万不可能侵犯人土。

难道这里不是人间,竟是魔域?

.

轻纱拂动,作蝉翼舞。

纱卷纱舒间,顾渊看清了仙娥的面貌。她云髻高梳,鬟凤低垂,额间箍一圈银环,银铃兰花垂在两鬓边。

只这一眼,顾渊的心也凉下来了。

不是因为他认识这张脸,而是因为仙娥强压怒气的眼神,正对着他的方向直直烧来。

准确地说,是他的身后、他的头顶。

顾渊滞住了呼吸,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只能呜咽出“嘶嘶”声,根本说不清话来。

这一惊让他的神智重获了几分清明。他诧异地发现自己正依偎在某人膝上,这是一个极亲昵的姿势,简直是有辱斯文。

听到动静,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微微俯了下来,顾渊彻底看清了看前人的眉眼。

他的脸庞俊得发邪,低垂的眼睫笼下了阴影。

真的是你。

——穆春雪。

丹雪山的封印大阵还是没能将你困住。

这么久没见,现在我们究竟算师徒,还是仇敌?

顾渊心如擂鼓,他愣了一愣,身体情不自禁地退缩,突然,浑身一紧,竟然阴差阳错地缠紧了身下人的腰和腿。

顾渊瞪大双眼,他感受到了青年遒劲结实的大腿肌肉,身体也随着青年的呼吸起伏而起伏。

在这瞬间,如神识归位般,过去的记忆呼啸着灌进新的躯壳,顾渊什么都猜明白了。

自己竟然夺舍了穆春雪的那条灵宠白蛇。

真是冤孽一桩,荒唐透顶!

他顿感不妙,尽力感知全身,想要不动声色地从穆春雪身上慢慢退下来,挪动间,雪白蛇身却被一只手按住。

这手简直是惨不忍睹:被削断了两指,剩下的手指也只剩森然白骨,而手指的主人云淡风轻,仿佛浑然不觉。

穆春雪斜靠在座上,半阖着眼,空洞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瞥着前方。

他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搭在白蛇身上,有些慵懒地斜靠着,长发凌乱地披在两肩,潦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性和野性。

莫名的强烈威压攥紧了顾渊的心脏。

——魔剑自能为剑灵重塑肉胎、补纳血肉,他为什么要晾着伤口?难道是曾与谁交战,元气大伤,连自我疗愈都做不到了吗?

顾渊脑海响起嗡鸣,腹部也传来隐隐幻痛,疼痛把顾渊的思绪牵扯到了过去。

.

那天风如刀割,万姓陵外,仙门百家列阵以待,虎视眈眈。鬼雄台上,他的剑灵从背后刺了他一剑。

那一剑,偏偏就要挑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居然恨他至此,不留退路,迫不及待想要他死!

——他还杀了谁?

.

终于,故人开了口。

他沉沉道:“不弹,就去死。”

听罢,遥遥处,紫裳仙娥愣了片刻。很快,她回过神来,挽了挽衣袖,把古琴抱在了怀中,起了身。

古琴修长沉重,她抱在怀里,从容雅致得就像抱着几枝垂杨柳。

顾渊还在鬼鬼祟祟地尝试从穆春雪身上挪下来,这蛇身长的很,如打结了般难缠。

没想到,两百年不见,秋秋儿竟长得这般大了。

他记得刚刚破壳时,这小白蛇还短小如泥鳅,看起来没什么值得称奇,简直愧对了日夜蓄满一蛋的灵气。

穆春雪却高兴得很,笑着问他雀雀儿刚出生时候是不是也小巧如麻雀,不然为什么会叫雀雀儿呢。

顾渊思索了会,还是没说出口扫了徒弟的兴:雀雀儿一啄壳而出就伟岸得很,引颈拍翅雄姿英发,傲立如斗胜雄鸡,一看就不是池中凡物。

圆头圆脑的小白蛇认主了似的,慢悠悠地缠上了穆春雪的手指。“它也想求师尊赐名。”

穆春雪扶着指尖小蛇,曲起手指悬在旁边,连戳一下蛇脑袋都不太敢。

顾渊故技重施:“还是个小泥鳅,就叫秋秋儿吧,和你一春一秋,正好相配……”

“什么相配!”穆春雪莫名有点恼了,锋利的浓眉一下子皱了起来,察觉到了不敬后,很快蔫了下去,幽幽道:

“师尊以后是不是还要管谁叫夏叫冬……”

.

“哐当哐当”几声响,猛然打断了顾渊的思绪。

原来是那置放琴身的矮桌被仙娥一脚踹下台。

她蛾眉倒蹙,脸上尽是愠怒,银铃兰花乱甩,琅当作响:“你这魔头!没心没肝没脸没皮,强掳我至此,我已经忍你太久!你……你休想为非作歹危害人间,仙门忠义之士个个恨不能生食你肉、寝你的皮,看你能作威作福几天!”

高座上的魔君一声不吭。

他面无表情,低垂着眼眸。

这双眼幽深如潭,只剩空无一物的死寂,万物仿佛皆不在其中。

他……没有动怒?

难道魔剑并没有传说那般冷血无情,亦能听得进人言?

仙娥有些诧异,但随即眉头一压,又正了正辞色:“魔剑终是器物,没有定理,既然可以为恶,自然也可以向善,现在回头还不算晚!你有何冤屈,燕子洲自会为你主持公道。四洲五湖皆知是你师父顾渊真人害你在先,他为了统一仙界称王称帝,杀弟子以生魂铸剑,做出禽——”

后半句哽在了咽喉里。

古琴“嘭”的一声狠狠砸落在地砖上,裂成两截。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顾渊直接被甩了下来,跌在冰冷的高座上。

他一拾头,只见那道漆黑身影如迅电般一晃而过。

下一秒,殿中央的紫衣裳被重重压在地上,她乌黑的头发铺散开,如泼了浓墨。

“嗬……”仙娥被掐着脖子涨红了脸,她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死攥住她脖颈的手皮开肉绽,白骨阴森,却劲力极大,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你——”愤怒扭曲了他阴郁的脸,瞳仁里似要燎溅出火星,“——你竟敢!”

吼完,穆春雪回过神来似的怔了半响,滔天的震怒忽然像是裂了道缝。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你竟然敢、竟然当着他的面……”

顾渊如遭雷击,寒意直窜头顶。

难道他认出来了?

什么时候?

为什么?

怎么会!

不,他并未留意到灵宠的异样,亦并未多觑他一眼。

那当的究竟会是“谁”的面……

顾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头晕目眩,胃里几阵翻江倒海,仿佛胃里尽是沙砾和穆春雪微微蜷曲的长发。

招魂幡白穗翩翩而舞,蔚如华盖,作雪纷纷。他离答案那么近,近到从来不敢看,不敢认。

其实,答案一直在呼唤他。

那把魔剑的气息,不在穆春雪身上,而在他的身后。

顾渊转过身,爬上冰冷的高座。

.

“原来他们说得对。”仙娥抽出手,抚上了眼前这张慌乱又愤恨的脸,“魔剑真的疯了。”

“你疯了……”

“你还能记得那是杀身之恨——还是师徒之情吗?”

穆春雪脸色苍白,他神情有些恍惚,眼珠里没有半点光亮。

扣在仙娥脖子上的手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没有说话,好像放任了仙娥的触摸,嘴唇嗫嚅了几下,像要吐出什么苦衷,却又被牙关咬死了。

仙娥她愣愣地看着穆春雪的嘴角在微微发抖。

良久,那嘴角缓缓地……渗出了一个极阴冷的嗤笑。

.

刹那间,有寒光掠过。

银线如刀割,狠狠捆住了穆春雪的脖子——仙娥反应极快,她捻起藏在手背袖口的琴弦,聚气化刃,欲将魔剑一举断喉。

紧绷的断弦在空气中铮鸣,凄厉声若凤凰泣血。

与其任人鱼肉,不如殊死一搏,博得好死。

她手腕一翻,银弦瞬间收紧,“噗”地绞进了颈肉里。

滚烫的血一下子浇在了仙娥脸上。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穆春雪突然疯魔般放声大笑。

仙娥冷汗未干,她颤着睫毛,目睹鲜血顺着穆春雪的脖颈不停往下淌,而他笑得浑身发抖,好像脖间翻着肉皮的恐怖伤口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赤色亦从穆春雪瞳孔里汹涌而出,将癫狂的双目烧得赤红。

他笑仙娥,像笑砧板上一条被刮光鱼鳞的鲫鱼,他耻笑她临时起的杀意,滑稽得就像扑腾的鱼尾巴。连他都杀不掉自己,一根纤毫琴弦又算什么狗屁?

.

顾渊仿佛没有听到穆春雪疯狂的大笑。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

——王座后是一座棺椁。

——穆春雪一直倚着靠着的,是一具尸体。

棺中人面容平静,如果没有那把剑,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酣睡。

一柄漆黑的利剑插在尸体心口,把尸体狠狠钉在棺椁里。

顾渊愣愣地看着这张他最熟悉的脸庞被魔气与阴翳侵蚀了一半,黑雾狰狞如活物,围着剑柄癫狂地盘旋,钻进胸膛被洞穿的伤口处。

他衣袖又皱又破。

黑衣袍边缀着白色梅花,兀自香得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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