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开张那日正是个好天气,彩幌哗哗两声迎风招展,两边隔扇门大敞,洒进一片碎金熹光。
越菱枝刚摆好算盘,一抬头,门外高大身影将光线挡了个完全。
书肆设在夕水街,从忻嘉街东侧向南行数步就到。故而萧元野来得早也并不奇怪,越菱枝垂眸拨了两下算珠,响声清脆:“小将军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萧元野手腕一抖,十六方的玳瑁青绣折扇啪的一下张开,遮住了大半张脸,唯独露出弯如新月的桃花眼,笑得有那么一点儿玩世不恭,“越姑娘,我有什么错?前来帮我未过门的娘子揽客,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小将军还是再去郎中那儿看看吧。”越菱枝委婉地提了个建议,垂眸翻开账本。她容色清绝,敛下长长的眼睫,侧影恬然娇俏。萧元野也就半倚半靠在门边瞧着她。
还是明渊和金雀挤进来,才将萧元野推搡到旁边。明渊手上捧着一副字,说是怀虚老人墨宝:“师父专程写的招财进宝四个大字,恭贺姐姐双喜临门!”
萧元野凑过来看,不冷不热嗤了一声:“师父这狂草,风刮来似的,挂在堂前都怕把书卷吹乱了。”
明渊小心将题字的宣纸放在桌上,用砚台压住,回身气呼呼鼓着脸:“小将军,你又对师父不敬!越姐姐,你可知那日师父的病是……”
萧元野当即一个箭步站过去挡住他,单手按着明渊头顶,朝越菱枝摇了摇扇,笑眯眯道:“没事,没事。”
莫名其妙。
越菱枝略奇怪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柔声:“没事就不要吵了。”
萧元野应着,赶紧将明渊扯出书肆。
这铺面在夕水街正当中,最是热闹。左一间胭脂铺,右一间茶肆,生意都极好,路过的行人见新书肆终于开门迎客,也乐得进来转转。
忙碌半日,直到晌午时分,斜对面的酒楼宾客盈门,书肆这才冷清下来。越菱枝坐在屏风后记账,高髻边斜斜插了一支芙蓉玉簪,青翠的坠珠垂在耳边,随风晃了两晃。
有人跨过门槛进来,听声音是结伴出游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先拿了本书,翻过几页,对那插画点评道:“这画的是话本里头那位主人公?未免太油头粉面了些,还不如江姐姐家中两位兄长的风采。”
另一个按捺着得意,声音骄矜:“是吗,我看看。就这个?那确是不如我兄长。”
这声音熟悉得不能更熟悉,越菱枝一下握紧了手中纤细的紫毫笔。
她站起身,神色温淡地合上账本。
却听那女伴没再恭维江家,反而雀跃道:“说起来,能有资格与江家郎君相比的公子,整个循州城也没几个。若真要细究,也就那位萧小将军了。他亲临循州那日,江姐姐去看了么?小将军风姿,真是一眼惊鸿。”
江夕凝跺脚,径直摔了手中话本:“还提这个?说起来我就生气!若不是越菱枝那丧门星在江家死乞白赖不肯走,我怎么会错过萧小将军!”
女伴闻言,拿帕子掩唇一笑,幸灾乐祸挑拨:“那江姐姐真是可惜。要知道那日我与各家贵女,都是站在对面茶楼上看见的。小将军真是天神般的人物,容貌像画出来一般,难怪他常年随侍御前,甚得陛下喜爱呢。据说他打仗也极其厉害,不然怎么能得了国姓呢?只可惜姐姐没这个福分,亲眼一睹萧小将军风姿了。”
江夕凝越听越气,眉头皱在一处,像打不开的死结:“都怨越菱枝!误了我多少事!要是见了她,非得再教训她一顿不可!”
“江家这般好的门楣,老夫人和江姐姐这样善良的人都容不下她,连越家也不让她进门,可见她不讨喜,二公子休妻也在情理之中。”女伴连声附和,“说起来倒是好久没有过她的消息了,江姐姐可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谁知道呢!”江夕凝咬了咬牙,忽然轻蔑一笑,“说不准是做了哪个大官的十五房小妾?亦或是沦落风尘之地,做那些纨绔子的玩物吧!”
越菱枝淡淡从屏风后转出来。
她就那么清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却让女伴心头泛上细密凉意。
荔白薄衣,青玉珠簪,最简单寻常的装束,反倒衬得她肤白胜雪,唇红如朱,容貌昳丽如九天仙子下凡。身后窗格透进的暖阳为她镀了层柔光,越发晃眼。
小女伴怯怯拉了下江夕凝的衣袖,心虚地提醒她别再大放厥词:“江姐姐,掌柜到了……”
江夕凝正骂到兴头上,气咻咻看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说越菱枝还算不上她仇人,但越菱枝还在江家时,江夕凝就已经看这位貌美温驯的二嫂不顺眼了。
江家人丁单薄,关系也不杂。老夫人下面就两房,大房一个独子江照凌,在衙门里做事。二房一儿一女,儿子江薄做了驸马,女儿江夕凝还待字闺中。
江夕凝如今有这么个亲兄长,亲事都好说了许多,这段时日已经有不少循州权贵上门求娶。
她也就越发飘飘然,只是今日一见到越菱枝,江夕凝那兴高采烈的心思立刻像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熄得干干净净。
越菱枝被逐出江家,她好不容易才扬眉吐气一次。然而今日重逢,盯着眼前容貌明艳如旧的前二嫂,她心头的火噌一下燃得更旺。
“你哪来的钱开书肆?”江夕凝大声问,“说,是不是走之前偷拿了江家的银子!”
越菱枝也不是完全没脾气。她冷淡回望,开口反问:“江姑娘以为,谁都像你江家似的手脚不干净?”
如今不受江家束缚,她言语也不再温和软绵。江夕凝第一次听见越菱枝反驳,竟愣了愣。
然而她随即气得七窍生烟,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你你你,居然还敢还嘴!污蔑我们江家!”
她越想越气,面上阴沉得快要滴出墨来,压着眼狠狠瞪向越菱枝,忽然活动了两下手腕。
女伴吓了一跳,慌忙搂住她手臂:“江姐姐,在外千万顾及名声,可别让人连累了。”
越菱枝目光却蓦然一顿。
江夕凝卷起衣袖的瞬间,她在那截莲藕似的手腕上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白玉梅花镯子。
与她髻上那支青玉芙蓉珠簪,正是一对。
那分明是与地契一起丢失的首饰,是她的嫁妆!
—
如意楼上宾客如云,推杯换盏,谈笑喧哗,无不热闹。临窗的雅座内却只坐了两个人,一人墨袍华贵,一人白衣胜雪。
季雁庭持盏,含笑往前一碰,杯壁相击,玉声琅琅:“萧兄,季某敬你一杯。”
对面男人心不在焉地提了白玉杯,目光越过他瞥向窗外:“前几日的事,谢了。”
“萧原朔,言谢的时候都不肯看我一眼吗。”季雁庭满面平静,连质问都云淡风轻,“你约我到此喝酒,就是为了随时看你娘子吧。”
“也不完全是。”萧元野收回目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又重新将目光放了回去,“主要是为了炫耀。”
欺负他孤家寡人是吧。
季雁庭垂眸,转了转指间莹润的玉扳指。
他跟着回头看一眼,铺面上各式书画码得整整齐齐,堂前却不见人影。越家姑娘根本不在,有什么好看的?
“萧兄。”季雁庭眉眼间尽是淡漠,温声开口,“若再不搭理我,季某突然想到一件事,想当面跟越家小娘子交代清楚。”
“哎别别别!”萧元野赶紧坐正,殷勤地拎着酒壶替对方斟满一杯,“季兄,我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毁了我婚事啊。”
季雁庭无奈。
“若想人不知。”他从容抬眼,“道理不必我多说,萧原朔,做都做了,不承认有何用,她早晚会知道的。”
“那就晚一日是一日吧。”萧元野没心没肺地笑,往后一靠,神色懒洋洋的,指尖抵着下颌,“季兄,我找你,也并非完全没有正事。”
季雁庭淡淡将酒盏往桌上一搁,打起精神:“说吧。”
“你觉得,如果她临时反悔了我怎么办啊?”
“……萧原朔,成亲前别让我再看到你。”季雁庭终是被他惹恼,拂袖起身。
然而余光掠过身后窗扇,他正欲按捏眉心的手一顿,转头若无其事道:“萧兄,你那小夫人大概是要被欺负了。”
话音未落,对面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季雁庭无声摇头轻叹,慢悠悠抚平衣袍褶皱,抬步出了厢房。正要下楼,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笑嘻嘻迎上前。
“公子,先结了账再走吧?”
季雁庭一怔,全然没了清贵端方的君子风范,整个人呆若木鸡。半晌,无比心疼地捂着荷包,怒气冲冲朝萧元野消失的方向嚷嚷:“萧原朔!说好这顿你请的!”
—
“这只镯子,谁给你的。”越菱枝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像坠入一潭冰水,冷得她攥紧了手指才能压抑住身体的轻颤。
她死死盯着那只梅花镯,眼眶酸涩,面前闪过深深浅浅的暗红色阴影。
这是阿娘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她的嫁妆。如此珍贵,怎么能随便套在江夕凝腕子上?
她抑制着失态,一步步走近:“这是我的,江家连一只镯子都要抢吗。”
江夕凝没想到她如此在意这个镯子,直到看见越菱枝髻边珠簪,才恍然大悟,指甲刮过镯面精美的花纹,咯咯笑起来:“啊,原来这是你的嫁妆。”
她语气恶劣:“我说这镯子怎么这般碍眼,原来是你的东西,早知道就该打碎了再带来。”
越菱枝被她指甲划过玉镯的尖锐声响刺得耳膜发疼,放重了语气:“把镯子还给我!”
“我偏不!”江夕凝耀武扬威抬起手,腕上玉镯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两圈,迅速收回去藏在袖中,冷笑,“我是当朝驸马的亲妹妹,爱戴什么戴什么。你一介下堂妇,不知从哪偷来的脏钱开了间小铺面,也配大声跟我说话?我看你是忘了先前那一巴掌的教训了!”
她说完,不等越菱枝反应,忽然高高扬起套了镯子的手,掌风凌厉,劈头盖脸朝越菱枝挥来——
竟是还要再扇她一耳光!
越菱枝正要偏头躲过,风声猎猎,电光火石之间,江夕凝的手落下,眼看要碰到她,手腕瞬间被一股力量扼住,动弹不得。
一柄冰冷扇骨重重敲在她腕骨上,坚硬如石。横在她与越菱枝之间,将她的力道生生推了回去。江夕凝惨叫一声,实在是痛得厉害,猛然收回手,一边揉着浮现的红痕,一边咬牙切齿看向来人。
那人却抢她一步,率先冷冷发问:“你要打谁?”
泛着冷意的声音落入江夕凝耳中,她却微微怔住,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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