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未听到越菱枝的自言自语。
黑衣老者笑眯眯捻黑子落在棋局中,语调和缓:“老白,说到这事,不知你可否记得小燕王之前有个幕僚姓越。”
越菱枝一怔。
白衣点头:“知道。那幕僚牵扯到了前朝旧事,被小燕王幽禁起来了。”
“旧事是何事呢?”黑衣老者笑着问。
“你不知道?”白衣老者轻哼一声,迅速落下白子,“老黑,你这回要输啦。”
“左右都要输,何必挣扎呢?”黑衣笑道,“鱼肉听话,刀俎也不会让他们受太多苦。”
“别神神叨叨的。”白衣老者翻了个白眼,“那小幕僚的亲生母亲叫顾跃茗。”
说到这,白衣扭头看了越菱枝一眼,眼神赞赏:“像啊,真是像。”
黑衣没接茬,拿起一枚棋子,沉吟:“这步棋如何走,变数太多,可真是说不准。”
白衣索性放下两指间夹着的棋子,抱臂冷笑:“老黑,少含沙射影了。我的小徒儿宋跃茗,当年可是宋丞相最疼爱的妹妹,宋家最引以为荣的姑娘,谁能想到宋跃茗不是宋夫人亲女儿。真正的宋家女,流落到了循州顾家。”
越菱枝倒吸一口凉气。这个顾家,难不成是她外祖父?
黑衣老者吹了吹茶叶,慢条斯理:“是啊。世事无常,宋夫人当年怀着身孕南下游玩,没想到被昔日仇敌追杀,匆忙中只来得及往亲女儿的襁褓之中塞一块玉,就交给奶娘逃命去了。后来走散,她再也不曾找到奶娘和女儿,宋夫人怕宋家生气,捡了一个弃婴回京,只当宋家亲女儿教养。”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是很快就找到了流落循州的亲女儿吗。”白衣不屑,“亲女儿资质不浅,在民间长大也能名动循宁府。循州顾三娘子,美名天下知。”
越菱枝这时才明白,人人称颂的顾三娘子,并不是她阿娘。
却听黑衣继续开口,神色从容:“可惜两个丫头换回去的时间实在太晚了!宋跃茗已经在京城有了心意相通之人!”
“孽缘已成,分离之后,就是生生拆散了两对鸳鸯哪!”
白衣嗤笑:“拆散?我看是成全吧。换亲之后,宋贵妃入宫,与陛下还不是海誓山盟?跃茗嫁给宋贵妃的心上人越弦辞,才是真的受苦!”
越菱枝神色突变。她想离开此地,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半步。知道这么多秘密,小燕王这是不打算让她活着走出去了?
没等她想好,忽然有人从后面伸出手,一把钳住她手腕。
痛感来得强烈,越菱枝低呼一声,转脸看去。
又是江薄。
不知道这厮何时跟来,又在她身后听了多久,她嫌厌地皱起眉,退后两步:“你又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越菱枝,别胡闹,先跟我回去。”江薄压低声音,“我好不容易才混进府,若是正面遇上小燕王那个疯子,咱们都走不了了!”
话音未落,他一抬头,差点撞上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形如鬼魅的小燕王。
萧雁赐笑得春暖花开,眯了眯眼,友好无害地问:“江大人,怎么当着我面这样说啊?真教本殿伤心。”
江薄脸色突变。他想起这是平宁公主亲弟,手一抖,老老实实松开越菱枝,底气不足地赔笑:“殿下今日闲情逸致,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唔。”萧雁赐歪头,笑意纯真,“没记错的话,这是本殿自己的住处吧?我想逛到哪,还需要跟你报备么?”
最后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般,他神色森冷,寸寸成冰,手指屈起,瞬间捏住了江薄脖颈。墙畔一簇彼岸花盛放,艳丽得令人不寒而栗。
对面正房的珠帘微动,一道儒雅声线清晰地穿过庭院:“阿赐,不必伤人。”
萧雁赐满面阴翳瞬间化作委屈,松开手,垂手拨了拨腰带上的流苏:“舅舅,赐儿没伤人,只是略施惩戒而已。谁让他对皇姐不忠,只顾念着赐儿新认识的姐姐。”
“那也不是你动他的理由。”隔着珠帘,宋丞相叹口气,“罢了,进来。”
小燕王提步往对面走,眼神一转,对越菱枝展颜道:“姐姐也请。”
越菱枝不敢不戒备,绷着根弦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
不想萧雁赐跨进房去,回身竟随手将门带上了,徒留越菱枝跟江薄晾在原地。
越菱枝一愣,抿唇转过头,正对上江薄愠怒的脸。
“你当年分明喜欢我,与你成亲的人也是我,越菱枝,你敢说对我半分真心也没有?”
他理直气壮,句句直指对方负心,越菱枝扯唇,讥讽地笑出声。
“成亲自然是被迫的。至于喜欢?有些人未免自视过高了。”
江薄满心不甘:“真没有?”
“自然没有!就连成亲也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你不知道?”越菱枝毫不留情,见小燕王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折身向外走。
却不料房内,宋丞相摘掉一圈圈缚在梨花木椅外的麻绳,放先前捆成粽子模样的人起身。小燕王抱着鞭子站在椅背后冷笑:“皇叔可曾听见么?她跟你成亲,只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
萧元野不言不语,脸色阴沉,踢开挡在脚边的麻绳就要推门出去。
宋丞相轻咳一声,笑容意味不明:“贤王殿下,今日出了这扇门,就是不愿与老臣合作的意思了。”
萧元野忍了半晌,终于再也忍不下去,颈间青筋迸起,回头扯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冷笑:“宋丞相,少拿你那嘀嘀咕咕的一套玩阴的!想对付我是吧,好,很好。就是不知道宋贵妃有几条命,能护得住你们!”
说罢,一拳砸向桌面,震得桌上茶盏跳了三跳,他才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越菱枝离开的方向追去。
—
春风楼。
宋丞相那一番查抄看似严厉,实则未动春风楼半分。越菱枝走到门口,就有侍卫拦住她:“此处禁地,不得通行!”
身后蓦然一声冷笑。
平宁公主萧雁宛抱着臂施施然走上前,手中令牌轻晃,闪出一道熠熠银光,慢条斯理道:“门打开。也让本宫瞧瞧,皇弟和舅舅到底瞒着本宫在密谋些什么。”
侍卫不敢怠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屈身打开锁。
越菱枝微诧,小燕王和宋丞相竟连萧雁宛也瞒着,如此一来,她越发坚定了越风衍和萧元野都在小燕王手上的想法。
她轻车熟路,走到巨大的石门前,此处正是小燕王拉着她险些闯入的地方。当时若不是萧元野赶来打断,他们已经进去了。
那两屏石门也不知什么材质雕琢而成,通体漆黑,却有莹莹微光,更像是染了墨色的玉。门扇厚重,并蒂莲与连珠草的花纹自下而上蜿蜒而起,视线平齐处还是细细的缠枝,再往上忽然铺天盖地尽是艳红纹饰,鬼气森森地压在人头顶,不寒而栗。
萧雁宛跟过来,冷声嘲讽:“本宫还道是什么,一扇门罢了,也值得……”
她一顿,抬眼瞥向越菱枝,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纠结半晌,咬着下唇将脸撇向另一边,继续冷冷地说:“也值得小婶婶费心。”
这一句“小婶婶”可谓百转千回、咬牙切齿,恨不得模糊到令越菱枝听不见。
越菱枝含笑,如她所愿地装作没听见,只态度良好地问:“公主可知打开石门的方法?”
萧雁宛闻言瞪眼,那股子高傲劲儿立刻回来了:“本宫怎么知道?本宫知道,还随你进来做甚?”
越菱枝收回目光,不再指望萧雁宛,伸出手指,按记忆中小燕王的方法,摸到石门上一块微微的凸起。这里显然是机关,但萧雁赐摁得快,门又没有当场开启,她一时也想不出要怎么破解。
只得胡乱点了一通,果然全无效果。
萧雁宛在旁边抱着臂嗤笑,毫不掩饰鄙薄:“越姑娘,本宫看你也没有几分真本事,这恐怕是我那好弟弟亲自设的阵法,解不开也不怪你。”
越菱枝一方面急着打开石门,另一方面与公主计较显然也讨不到好,干脆不理会。深吸一口气,闭眼回忆萧雁赐当时的行径。手腕上细细珠链挂着的玉坠轻轻晃了晃,随她的动作向下滑落,不慎碰到了那扇石门。
石门与玉坠同时发出铃铛般的一声清脆回响,微弱地散在空气中,若不留神,根本无从察觉。
萧雁宛还怀着身孕,站不得太久。周围连个绣墩也不见,她护住肚子,朝石门一倚,背部贴在冰凉的石块上,连纹路的触感都透过衣料格外清晰地传过来。
向来娇贵的公主皱了下眉,对这等待遇很不满意,勉强忍了,依旧喋喋不休:“本来想骂你慢,但毕竟我皇弟天纵奇才,就算你解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下一瞬,门“唰”地迅速从中裂开,从一道细缝化作巨大无比的黑洞,犹如伏地雄狮张开血盆大口,里面却是垂直向下的一条地道,漆黑不见光亮,安静得吓人,仿佛能将所有声音吞噬。
萧雁宛那句话还没说完,就直直掉了下去。
尖叫声顿起,越菱枝吓了一跳,左右四顾,只见洞壁光滑,毫无攀抓痕迹,又没有绳索,眉眼顿露无奈之色,扶着洞口石门的边沿,小心翼翼向下一跃。
四周顿生风声,幸亏越菱枝离开贤王府前在袖中藏了把匕首,她靠这把小匕首在洞壁上留下刺耳的刮擦声,一路控制速度,不至于跌得太惨。
她比怀有身孕的萧雁宛轻盈,得以扯住了对方。为了保证安全,她很没形象地一下子跌坐在洞底,摔得脑袋嗡了两声,任由萧雁宛落到她背上,弹了一下。四周依旧黑得惊人,唯独左前方隐隐闪出暖黄色的光。
越菱枝艰难地爬起来,匕首插在墙上,兼做开路和护身之用,一瘸一拐向前摸去。
没走几步,萧雁宛的身影已经越过了她。
“别走了,前面没路。”即使是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萧雁宛话里的傲气依旧不减半分,“越菱枝,这可是你把本宫诓骗下来的,不准放着本宫一人不管。”
越菱枝无奈,这姐弟俩连强词夺理都一模一样:“我何时说过要抛弃公主不管了?”
说到这,声音一顿,她终于迟缓地察觉到不对劲:“公主的侍卫呢,怎么就放着你一个人来?”
“管那么多。”黑暗中看不清神色,越菱枝仍然能想象出平宁公主虎着脸威胁自己的模样,“少问些有的没的,带路。”
越菱枝反应何等快,遂抿唇笑道:“公主也不必心虚,我毕竟是公主小婶婶,问一问也只是出于好意……所以公主是偷溜出来的?而且跟我一样刚知道这里有座地宫?”
萧雁宛迟疑半晌,不悦地一扭身,抱臂冷哼:“那怎么了,况且本宫来的时候还不信呢!”
越菱枝赶紧跟上。她大着胆子牵住了萧雁宛衣角,晶亮的眸在黑暗中微微眯起,偶尔闪过一瞬微光。
“有光源的地方没路,那光来自哪里呢?”她问。
萧雁宛面带愠色,不情不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挂在墙壁尽头的火把。”
“没事为什么要挂火把?”越菱枝疑心这是障眼法,扯了扯萧雁宛手臂,“还是再过去看看为好。”
萧雁宛轻轻一哼,既没同意也没反对,率先抽开手向前去,越菱枝赶紧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光滑的壁面中央火把高悬,照亮了萧雁宛莹润的脸。她回头瞥向越菱枝,忽而一笑,出言嘲讽:“皇婶还真是狼狈。”
越菱枝没心思与这位金贵的公主殿下争辩,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墙上。端详片刻后,她才绕过萧雁宛,伸出右手食指,在火把照耀下一块并不明显的凹陷处轻轻一按。
墙壁瞬间自中间分裂,轰隆声伴着漫天尘土,震得越菱枝几乎睁不开眼睛。
—
春风楼。
先前被越菱枝打开的石门早已恢复了紧闭的状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卷起飘飘衣袂,硝烟味伴随看不见的火星四处飞溅。
江薄率先开口,忍怒道:“贤王殿下,臣来此是为了向阿枝解释清楚当年误会。至于殿下,与阿枝男未娶女未嫁,就不必再有瓜葛了。日后我会在京城为阿枝赁一处宅子,也好让她从贤王府搬出去。”
萧元野一想到越菱枝被江薄中伤过,不由得心头蹿上一股火气:“是吗,也让我听听什么误会?休书不是你亲笔写的,还是那三年有人把你捆在燕王府,不让你回去?既然她已经离开了江家,你江薄又哪来的脸管她。我的王妃自然由我明媒正娶迎进门,怎么到平宁驸马这儿,变成了不曾嫁娶?”
“可是在京城没过礼,应当不算……”江薄瞧着萧元野凛冽眉眼,低声道,“殿下,臣也是为您的声誉着想。”
萧元野当即嗤笑出声,黑漆漆的眼里勾出一丝冰冷戏谑,扬唇:“江大人,当年你横刀夺爱,逼迫越家嫁女时,将她硬生生夺去时,怎么就忘了替我着想?”
江薄骤然脸色惨白,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你你你、你是那个衙门当值的差役——”
“正是。”
江薄一个踉跄,险些腿软跌倒在地。幸好此时肩头搭上一只手,无情地将江薄推回原处,萧雁赐慢腾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颇不耐烦道:“江大人,站好了,别妨碍本殿开启机关。”
几人立在门前,萧雁赐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上前一步按住机关。
石门自动轰隆隆打开,雕刻并蒂莲文案的汉白玉石阶蜿蜒而下,一阶一阶铺到视线尽头。两侧洞壁挂着火把,将地宫映得无比明亮。
萧雁赐先探身看了一眼,脸色蓦然阴沉下去。
“有人用母妃的血为引,强行启动了地宫。”他眼里震惊与阴冷交织,浮沉不定,似笑非笑转脸看向宋丞相,“舅舅以为,这是皇姐呢,还是别人做的?”
宋丞相不答,反而温和地垂眼拱手:“殿下,若臣没记错,当年为防擅闯,先燕王亲手设计机关。以血启地宫,只能撑半个时辰,地宫大门就会移动位置。不在半个时辰内回到此处,也许我们将永远找不到地宫的出口。”
萧雁赐冷笑,动作却出奇的快,一甩袖下了台阶。一行人进了地宫,沿石阶一路探到最深处,终于触到平地。
这座建在地下的巨大宫殿灯火通明,金银珠宝,雕梁画栋,都与地上那座皇宫分毫不差,甚至更胜一筹。三步一侍卫,五步一火把,宫门外气宇轩昂的石狮子张牙舞爪,萧雁赐走过去,转动石狮子口中所衔那颗晶莹剔透的东珠。
宫门顿时伴着轰鸣声不断下降,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央。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花园,其中种植的却不是京城常见的花草奇木,而是一片血红的曼珠沙华,艳丽妖冶,而这种鲜红应该怎样保持如新,答案不言而喻。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所有花瓣闻风而动,摇曳着纤茎,将花心朝向萧雁赐,意图缠绕上来。
萧雁赐勾唇一笑,挥鞭斩向曼珠沙华,眼底随之染上深不见底的血色。
花圃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仿佛真有冤魂暗藏花蕊当中,江薄单单听着千奇百怪的悲鸣,已经忍不住打了数个寒战。
然而他不再有机会细想下去。自花园最中央那片曼珠沙华倏然断裂倒地,一股巨大的泉流冲天而起,水声呼啸——不,不是地泉,是鲜血!
江薄面色一变,转身捂嘴欲呕,瞥见身旁萧雁赐无动于衷的表情,硬生生忍下,满心郁愤。
泉流逐渐平息下来,落地铺成一条殷红的小道。萧雁赐闲庭信步似的,率先收起武器踏了上去。
小道尽头,赫然是两扇方才未见过的缠绕着沉重锁链的铁门。
萧雁赐抬手一点,铁门轰隆开启。
两扇缠绕着沉重锁链的铁门后,熟悉的面容立即映入眼眸。
正是越菱枝失踪已久的哥哥越风衍!
萧元野神色一凝,扯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江薄,疾步走上前。
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奄奄一息低垂下去,眉眼与越菱枝足有七八分相似。萧元野压着心头邪火,回头直视萧雁赐:“放了他。”
萧雁赐抱着臂,无动于衷。
萧元野也没这个耐心再等,抽出腰间长剑,朝越风衍身上缠绕着的锁链直直劈了下去。萧雁赐见状,才终于拾鞭在手,皱眉冷喝:“皇叔!”
比他声音更大的是一阵轰鸣。漫天尘土朝几人飞来,越风衍身后不远处,一面厚重的墙壁缓缓开启,萧元野抬起头,猝不及防望见墙壁那段熟悉的眉眼。
他手中剑堪堪停在越风衍身旁,直起身,喘了口气,低低一声:“越枝枝。”
越菱枝自然也没料到,会这么轻易找到兄长,以及狭路相逢的……萧雁赐。
萧雁赐更是神色一沉,下意识与宋丞相对上目光。
宋丞相依旧是温和的模样,招呼萧雁宛:“殿下有孕在身,不宜待在外人身边,还是来臣这儿吧。”
萧雁宛没动,看着不远处宏阔的宫殿,扯唇冷笑:“本宫竟不知,皇弟和舅舅还有如此本事。”
宋丞相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温和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半晌,低低一笑。
“二十年前的恩怨……居然又重演了。”
他目光深远地一凝,似乎侧耳听着什么,随后才缓缓启唇。
“既然有缘遇见,不如在此彻底说开罢。”宋丞相面色温和从容,甚至抬手招越菱枝,“过来些。”
越菱枝眼底防备不减半分,并不往前,而是站到了越风衍身后。纤细指尖颤抖着按在越风衍冰凉的手背上,越菱枝压着哭腔,低低唤了声:“阿兄。”
“血浓于水。”宋丞相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当真是茗儿的孩子,同她一样重感情。”
“那是我唯一的妹妹,宋跃茗。”他眼神放得悠远,缓缓开口,“我宋家世代名门,每代嫡女自然要择一人送进宫去。那时,茗儿与太子相识于上元灯会,我一度以为最疼爱的妹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姑娘。她会在宋家庇佑下,安安稳稳坐上皇后宝座。”
越菱枝浑身发冷,她已经猜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阿娘是被抱错的孩子。”
在她直直的目光注视下,宋丞相点了点头,眼里浅浅一层眷恋。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原谅我们,也不曾原谅陛下。”
“至于我认回来的亲妹妹,她叫宋宁婉。”宋丞相话音落下,萧雁宛已经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剩下的事,不消宋丞相说,越菱枝也明白了:“宋贵妃?听说贵妃与陛下恩爱有加。”
“并非如此。”宋丞相深深叹息一声,再抬头时,不顾萧雁宛震惊的神色,目光渐渐深邃冰冷下去,“婉儿不喜欢陛下,她喜欢的人叫越弦辞。”
难怪一黑一白两个老者要说,当年事拆散了两对鸳鸯。
越菱枝沉默半晌,仿佛无意识地摆弄着越风衍身上镣铐,声线飘忽:“既然如此,这些已是往事,何必要怪我兄长。”
“不。”宋丞相深眸落在越菱枝纤细的手腕上,那里一枚半青半白的玉吊坠正摇曳着,透出盈盈光泽。
他声线忽的发沉:“越菱枝。”
“怎么了?”越菱枝抬起脸,略微抬高的声音掩住了极其轻微的啪嗒一声。
“婉儿接到京城时,已经有了身孕。”
仿佛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萧雁宛捂着肚子趔趄两步,萧雁赐反应极快地扶住了她。
“皇姐小心。”
萧雁宛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面色和唇色尽是一片雪白,失了魂似的抬手指着宋丞相,哆哆嗦嗦:“阿赐,舅舅他,他诬陷我们母妃!”
宋丞相不答,转过脸看向江薄:“把你颈上那枚玉坠取下来。”
江薄莫名其妙,立刻警惕地捂住领口:“这是殿下赠予我的定情信物……”
下一秒,却被如小狮子般神情凶戾的萧雁赐一把攥住了脖子。
“摘下来!”一声暴喝,江薄尚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伸手慌乱地解开那枚玉坠,递给萧雁赐。
宋丞相从萧雁赐手里接过,又望向越菱枝手腕上的吊坠,意味深长。
两枚玉坠,自颜色到形状,皆是如出一辙。若是合并,必将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玉珠,如同有情人留下的眼泪。
宋丞相盯着那玉坠半晌,忽而一声冷笑,那枚玉吊坠顷刻在他指间碾为齑粉,灰飞烟灭。
“这才是妨碍殿下继承皇位的根源。”
“我妹妹回京前,在越弦辞那儿留下了最为致命的证据。”宋丞相扬了那薄薄的玉尘,面目依旧温文尔雅,只是语调稍冷,“一对玉坠。”
“若被人发现这玉坠一模一样,贵妃入宫前私通之事,再也瞒不住陛下。”
“做兄长的,自然要帮忙毁了它!”
“我煞费苦心布局已久,也正是为了此时!”
“越菱枝,你阿兄在此处等了你这么久,既然好不容易相见,就不必走了。”
“连同你手上那枚玉坠一起,从此永埋地下,不见天日。”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地动山摇,轰隆声自头顶遥遥传来,萧雁赐率先面色一变。
“皇姐快走!地宫大门要移位了!”
宋丞相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凝神听着细碎的动静,继而大步朝越风衍走去。
比他更快一步的是萧元野。
他与越菱枝极快地对了一下眼神,只见她已经伸手拽起越风衍,往萧元野的方向一推。
萧元野立刻扶住垂着头的越风衍,拧眉:“你先走!”
与此同时,本还坚固的地道轰然崩塌,原本高悬在半空的灯烛猛地砸落,伴随土块与巨石,在地面砸出一条迅速扩大的沟壑。
萧雁宛走得急,步子踉跄,险些栽入其中,被一脸铁青的萧雁赐一把扯回身后。
“皇姐跟紧我!”他的怒吼被呼啸风声撕裂,坚实的地面开始四分五裂,岩壁坍塌,四处传来守卫的喊叫。
下一刻,地面的裂缝猛地扩大,漆黑如狮子张开的大嘴,又像是无边的梦魇,巨大的吸力自深处传来。萧雁赐身后正展开新的裂缝,萧雁宛一个不慎,瞬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飞速向下坠去!
随着江薄惊恐的声音,萧雁赐毫不犹豫地飞身一跃,伸手去抓正在掉落的萧雁宛。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宋丞相却置若罔闻,径直走向面容苍白的越风衍,又或是,一步步逼近越风衍身后的越菱枝。
或许是土石溅起尘沙扑面,本还深陷昏沉的越风衍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深陷的眼窝抬起,露出久违的乌黑眼瞳。
“……阿枝?”他沙哑地唤。
越菱枝怔住了。
她艰难地转过头,泪意打湿了睫毛,朦胧中深深望见兄长熟悉的面容,消瘦的身形。
“萧元野,带我阿兄走。”
萧元野没有出声,咬牙将越风衍的胳膊抬起来架到自己肩上,带他向外挪。
宋丞相傲慢地围观了一阵,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越菱枝,脸上没了温柔,是不加掩饰的恶劣笑意。
“这下没有人能帮你了,越姑娘。”
“跟你的手链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吧!”
“嗤——”
穿透胸膛的声音。
宋丞相瞳孔放大,满脸不可置信,死死盯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姑娘。
自他身后,一柄长剑穿透后背,从心口缓缓伸出来,鲜红夺目。
萧元野冷冷站在他身后,踹上宋丞相腿弯,宋丞相挣扎着,面色狰狞地扑向他,却都是徒劳。片刻后,他像具木偶般缓缓倒地。
四周的塌陷早已堵住了所有出路,不断扩张的地缝却停止了扩张,缓缓闭合。
“地宫的大门已经转移结束,不会再有石块砸下来。”萧元野嗓音嘶哑,“越枝枝,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越菱枝静静看着他。
姑娘单薄的身躯颤抖着,单手搭在那枚小小的玉吊坠上。须臾,她攥紧了掌心,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向他走去。
“萧元野,我阿兄呢?”
“江薄已经带着他逃出去了。”萧元野同样回望着她,他站得笔直,扔掉了沾满鲜血的剑,浑身僵硬。
越菱枝在他面前站定,雪白的脸颊上溅了一抹宋丞相的血,萧元野忍住想替她擦掉的冲动,将手默默背到身后。
越菱枝歪了歪头。
“你怎么会信任他的?”她笑音放得绵软,细听之下还带着颤,还未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掌心冰凉。
“我不知道。”萧元野在她的注视下,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断断续续道,“我只是,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越菱枝沉默良久,久到萧元野恍惚觉得自己方才没有说话。
她却突然扑上来,环住了萧元野的腰。
真奇怪,他不敢张开双臂迎接她,她却主动抱住了他。
“宋丞相之前带你去哪了。”越菱枝埋在他怀里,小声道,“我很担心你。”
萧元野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在他心上,随即心跳如鼓。
他早已神游天外,轻轻回抱住越菱枝,低声道:“被他们骗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等出去以后,你打算去哪,去找江薄吗?”
越菱枝闻言,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当然是继续住在闲王府啊。”
“可是你说跟我成亲是权宜之计。”
“我什么时候说过……”越菱枝简直莫名其妙,面对委屈巴巴的萧元野,无奈放软了语气,“不是啊,跟你成亲是我自愿的。”
无论如何,有了这句话,萧元野顿时充满了底气。
“真的?我还以为你还喜欢江薄。”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越菱枝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疑惑地嘀嘀咕咕,“看着也不像啊,怎么就疯了。”
“那我下回在王府再娶你一次……”
两人正说着话,一道灯笼的微光蓦然照进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随即响起。
“徒儿?还有那个谁,为师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卫怀虚白衣飘飘的身影赫然从一个土石坍塌形成的深洞中探出来。他理了理衣领,语调悠闲。
“啧啧啧,为师还以为这小子会身负重伤不治而死呢。顾老神医的药包都带来了,谁承想他还活得好好的!”
“……”越菱枝无奈,“师父,我们都没事,您就别咒他,不是,说风凉话了。”
“我看也是。”怀虚老人嘀咕两声,扒着土壁缩了回去,嘴上颇为赞同,“药不能浪费了,还是留着给你兄长补补身子吧。”
萧元野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前,恨不得把怀虚老人再拉回来:“等等师父,您别急着走,倒是先救我们出去啊!”
后记
竹林里,一黑一白两位老者对坐,桌上茶香袅袅,棋局依旧。
小侍者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低声汇报。
“师父,近日新帝登基,普天同庆。据说新帝是远在封地的十一皇子,准储君小燕王造反未遂,死在燕王私自修建的地宫里,已经查抄了燕王留下的逆臣以及春风楼。”
“知道了,还有何事?”
两个老头儿显然对新帝的种种事宜毫不关心,对小燕王的惨状更是恨铁不成钢,想听这些就怪了。
“新帝还为贤王赐了婚,赐的是江南越府的姑娘。师父可能不知道越府,但新上任的翰林学士越风衍,是贤王妃的亲兄长。”
“就这。”白衣老者掀了掀眼皮,落子时声音不耐,“无趣。”
小侍者支吾半晌,想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消息,干脆皱着脸委屈道:“徒儿能搜罗到的就这些了。二位师父总要求徒儿每日汇报,可是京城的事儿总归就那些,哪有那么多新鲜事……”
黑衣老者打断他:“行啦,没有就回去吧。”
“是。”小侍者正准备走,顺嘴道,“对了,还有件事,徒儿估摸着也不太重要,刚才也没提。就是那位早已辞官归乡的国师卫怀虚,最近也出现在了京城,据说……”
话音未落,一黑一白两团旋风径直从他身边刮了过去,只留下散乱的棋局与分毫未动的热茶。
小侍者盯着茶水冒出的雪白热气,懵懵地回头看向两位师父消失的方向。
他竖起耳朵,勉强捕捉到飘散在半空残存的余音。
“什么?卫大人也来了?”
“准是出大事了,不然此等世外高人,不在循州专心养老,又出山做什么?”
“仰慕国师大人已久,这回见面一定要他老人家给我题字!”
“老白你别跟我抢,此等人物下棋必然也是一绝啊,先跟他切磋几招再说!”
“老黑,你别添乱,卫大人回京必然是为了最最重要的机密大事,哪有闲心思陪你下棋!”
小徒儿默然许久,默默将没说完的话补全。
“据说是作为月老参加他两个徒儿的婚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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