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江南。
午后的茶馆,弥漫着龙井的清冽和秋阳的暖意。窗外的运河水映着粼粼波光,几片金黄的柳叶打着旋儿飘落在乌篷船的篷顶。
茶馆里人声不高,茶香氤氲,一派江南水乡惯常的闲适。
然而,角落临窗的一桌,气氛却有些不同。
王秀才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神经质地捻着几颗茴香豆,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急于分享的兴奋:"李兄,李兄!"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对面正低头吹茶沫的李秀才,"外头都传遍了!长公主要凤驾南巡了!就这几日!"
李秀才猛地抬头,端着茶碗的手顿在半空,几滴茶水溅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下意识地左右瞄了一眼,才凑近些,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当真?消息确凿?这......这节骨眼上,她来江南作甚?"他放下茶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的缺口,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王秀才一拍大腿,发出"啪"一声轻响,引得邻桌一位老者侧目。
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眼中闪烁着一种"我早知如此"的精明光芒:"还能作甚?自然是查盐税!"
"李兄你想啊,北边战事吃紧,粮饷军械哪一样不是银子堆出来的?国库再厚也经不起这么耗!江南富庶,盐税更是重中之重。"
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凉了些的茶,也不嫌,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长公主殿下亲自出马,这分量......啧啧,看来是动了真格了!"他说话时,下巴微微扬起,仿佛自己已洞察了朝廷的深意。
斜后方独自一桌的外地客商,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他眉头拧得更紧,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厚实的肩膀几乎挤占了过道的空间。
他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在这相对安静的茶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哎,两位先生!"他粗声大气地开口,带着几分不解,"俺是个粗人,走南闯北也见过些世面。可这......查盐税,督盐务,这不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的差事吗?怎地派个公主娘娘来?还是个没出阁的......"
王秀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捻着的茴香豆差点掉地上。他有些不满地瞥了这个外地客商一眼,但随即脸上又浮起一种本地人面对无知外乡人时特有的,带着优越感的了然。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复杂神情: "这位客官,"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点"你不懂就别乱说"的意味,"您初来乍到,不知其中内情,情有可原。可我们这位长公主殿下......"
他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和异样的意味,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压低声音道:“她呀……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比的!说句大不敬的,简直是牝鸡司晨!那手腕,那心机……啧啧!” 他说话时,眼神不自觉地瞟向窗外,带着警惕。
李秀才这时也放下了矜持,接口道,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在讲述一段宫廷秘辛:"客官有所不知。当年,圣上还是王爷时,因不讨先帝爷喜欢,被贬黜到北边那苦寒贫瘠的封地,远离京畿,形同流放。"
他端起茶碗,却没喝,只是用碗盖轻轻刮着茶沫,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地方,鸟不拉屎啊!王爷……哦不,是圣上,当时心灰意冷,万事不管,整日……唉。"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可那时,长公主殿下才多大?十三?顶多十四!一个黄毛丫头!按说该在闺房里学学女红,读读《女诫》才是正经!”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嘿!您猜怎么着?就这位小殿下,愣是抛头露面,把个乱糟糟的封地给撑起来了!管赋税,理刑狱,安民生,井井有条!听说还暗中收拢了不少能人异士在身边,硬是拉起了一班忠心耿耿的班底!那手腕,那魄力……"
李秀才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眼神里除了敬畏,还混杂着一种对女子越俎代庖的轻视,“虽说……确实厉害的紧,可……可确实有违常理!”
外地客商听得入神,原本紧拧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忍不住插嘴道:“哦?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本事?管赋税理刑狱?这……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到的!听着倒有几分女中豪杰的气概!”
王秀才见客商态度转变,脸上的优越感更甚,带着一种“你懂什么”的意味,接过话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气声,身体前倾得厉害: "不过……客官您刚才说'妇道人家',"他瞟了张客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隐秘轻蔑的笑容。
“这话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这位殿下……厉害是厉害,可也……狠!不合……嗯……不合女子温良的德行。” 他做了个向下劈砍的手势,动作又快又轻,带着寒意。
"就说说她那婚事吧。最早定亲的,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府上的独苗,谢小将军!听说两人自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情分非比寻常。"王秀才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但很快转为冷酷。
"可后来呢?不知怎地,将军府卷入了谋逆大案!一夜之间,抄家灭门,鸡犬不留!"他猛地吸了口气。 "最骇人的是……"他声音抖了一下,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才继续道,"据说那勾决满门的朱批……就是长公主殿下亲手画下的!她亲笔勾掉了谢家满门,包括她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边说边用指尖在桌面上狠狠划了一道。
"这还不算完!谢家军,那可是精锐中的精锐,桀骜不驯。结果呢?长公主殿下亲自去了一趟军营,不知用了什么雷霆手段,硬是把那些骄兵悍将收拾得服服帖帖,从此成了她手里最锋利的刀!"王秀才说完,端起凉透的茶猛灌一口,仿佛要压下心头的寒意,手微微颤抖。
李秀才脸色也有些发白,接口道,声音干涩:"岂止是谢家?后来……靖国公府的嫡长公子,风度翩翩,名满京华,也曾是殿下的未婚夫婿。结果呢?"
他摇摇头,语气沉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靖国公府被查出贪墨军饷,同样是抄家流放,家产尽数充公……听说主持查抄的,又是殿下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那长公子,流放途中……据说也没了。"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死"字,又迅速抹掉。
“所以长公主殿下如今二十有九,却仍未出嫁,并非无人愿娶,而是无人敢娶。”王秀才低声补充道,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那外地客商听得目瞪口呆,最初的质疑早已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精光四射,脸上满是激赏和敬佩,压着声音但语气激动: “好家伙!天爷!这……这哪是寻常女子?这分明是位了不得的女中枭雄!巾帼不让须眉啊!”
他一脸赞叹,“这份魄力,这份能耐!俺走南闯北,多少须眉男儿也及不上她!真真是好本事!”
他看向两位秀才,语气带着明显的对比和不赞同,“两位先生,你们刚才那话……俺倒觉得,殿下行事虽狠,可对付那些蠹虫奸佞,就该有这般雷霆手段! 这才是做大事的人!管她是男是女,有真本事就成!”
王秀才和李秀才被客商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赞誉噎了一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以为然和一丝被冒犯的尴尬。
王秀才干笑一声,带着明显的敷衍和一种“你不懂其中厉害”的优越感: “客官……您……您倒是心宽。殿下自然是……手腕通天的。”
他含糊其辞,避开了客商关于“真本事”的论断,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所以说啊……殿下这次驾临江南,查盐税?嘿嘿……”他没再说下去,但那笑容里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充满了对风暴将至的恐惧,以及一种“看她一个女人能翻起多大浪”的微妙轻蔑。
山雨欲来风满楼,江南的平静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就在这时,一直竖着耳朵在柜台后的店家老周,脸色已然煞白。
他提着长嘴铜壶,脚步又轻又快,像猫一样溜到他们桌旁,脸上堆着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恳求: "几位爷,几位贵客!茶凉了吧?小的给您几位续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往他们杯子里倒水,滚烫的水线都有些抖,溅出几滴在桌上。
他趁机俯身,几乎凑到王秀才耳边,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气声急促地说:"......慎言,慎言啊!这......这隔墙有耳,祸从口出!那位......那位殿下,可......可就要到了!"
他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蚊子哼,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口和窗外。
老周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桌上所有的声音。
外地客商猛地闭上了嘴,脸上敬佩未消,但也被这警告激起了警惕,下意识地把腰间鼓囊囊的荷包往里掖了掖。
王秀才和李秀才则瞬间噤若寒蝉,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和潜藏的轻蔑被纯粹的恐惧取代,端起店家刚续上的滚烫茶水,也不管烫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眼睛死死盯着碗里浮沉的茶叶,再不敢对视,更不敢看那外地客商一眼。
茶馆里只剩下窗外河水拍打岸边的轻响,和跑堂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开新文啦!
想说明下,小说的题目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首词。
姜夔的《水龙吟》,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读一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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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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