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临窗的阴影里,一直坐着一个人。
茶碗早已凉透,她却浑然未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一下,又一下。
方才那桌秀才与客商压低的议论,惊惧的私语,一字不落,全钻进了她耳中。
听得她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果然,话本子里写的都是骗人的。什么文人风骨,什么清流气节,剥开那层斯文的皮,内里还不是嚼舌根,论长短,既慕权势又畏强权的庸碌之辈,甚至还不如市井泼妇来得坦荡痛快。
“果然,不要对文人,抱有幻想。”
她心下嗤笑,顿觉无趣。抬手将几枚铜钱“叮当”一声轻按在桌上,起身便走。
推开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午后的秋阳毫无遮拦地泼了她满身满脸。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像只慵懒的猫儿,被这暖意抚慰得舒展了眉宇。
牵过拴在一旁的骏马,利落地翻身而上。
阳光此刻才清晰地照亮她的正脸,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眉眼飞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野性,唇角天然上翘,仿佛总噙着一点玩味的笑意。
一身素白劲装,领口与袖口却露出一抹鲜亮的翠绿,像是料峭春寒里挣出的第一片新叶,生机勃勃。
最惹眼的是她后腰两侧,两把造型奇特的双刀。长不到三尺,刀鞘紧贴脊柱,刀柄朝下,线条流畅而危险,一望便知是名家精心锻造的杀器,与她身上那股闲散气质奇异地融合。
姜稚扬脸深吸一口带着水汽和桂子香的江南空气,叹道:“这江南,倒是四季无一日不美。”说罢,轻叱一声,鞭梢虚虚一响,催动马儿,不紧不慢地朝城外行去。
出了城,道上人烟渐稀,她便放任马儿小跑起来。颠簸间,她忽然“嘶”地抽了口冷气,好看的眉头蹙起,似是牵动了某处伤口。
她俯身拍了拍马颈,竟对着坐骑抱怨起来:“我说踏雪,你好歹也心疼我一下。我被修罗殿那帮杀才追了三天三夜,身上这伤还没好利索,你也来折腾我?”
那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极通人性,闻言打了个响鼻,速度竟真的慢了下来,步子也稳了许多。
因这伤,到底走不快。眼见日头西沉,暮色四合,算算路程,竟只走出二十里地。前方道旁挑出一盏孤零零的灯笼,是一家客栈。
姜稚勒马看去,只见客栈门口守着几名劲装护卫,目光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负不俗武功。这般荒郊野店,竟住了贵客?
她心下盘算:有这等护卫,今夜宿在此处,想必安全得很,正好躲过那些阴魂不散的追杀。
然而刚走进客栈,掌柜便一脸为难地迎上来:“对不住这位姑娘,小店……小店今日被贵客包下了,不便接待外客。”
她眸光一转,立刻换上一副柔弱可怜的神情,轻轻咳嗽两声:“掌柜的,您行行好。我身子不适,这秋夜寒凉,若露宿在外,怕是又要大病一场……”
姜稚本就生得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样貌,此刻刻意示弱,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掌柜的果然面露犹豫。正僵持间,一名穿着体面的侍女从楼上下来,对掌柜低语几句,随即转向姜稚,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家小姐说了,天色已晚,姑娘独身一人在外不便。多住一人无妨,只是……”
侍女目光落在姜稚后腰的双刀上,“兵刃凶器,需暂时交由我们保管,明日离开时,自当原物奉还。”
姜稚眉梢一挑:“这怎么行?这是我防身保命的东西。”
那侍女微微一笑,话语间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底气:“姑娘放心,今夜这客栈,或许是方圆百里最安全的地方。”
姜稚与那侍女对视片刻,终是无奈地耸肩,慢吞吞解下双刀,递了过去。刀离手的瞬间,她指尖眷恋地划过冰冷的刀鞘。
但她姜稚,又岂会真这般乖乖就范?
她冷眼瞧着那侍女捧着她的双刀,送入二楼最里侧那间上房,而后如同门神般守在外间。里间烛火昏黄,静悄悄的,窥不见半分动静。
是夜,万籁俱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上二楼廊檐,指尖微动,便拨开了里间窗棂的插销,轻盈落入房中。
屋内暖香氤氲,水汽未散。一个巨大的柏木浴桶搁在中央,水面还飘着几片花瓣,显然主人刚沐浴完毕。
姜稚屏息,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并未立刻发现人影。
正欲寻刀,内侧云母屏风后,忽有极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有人!
姜稚心下一凛,身形如电疾射而去,未等对方发出半点声响,一手已精准地捂住了那人的唇,另一手揽住对方的腰肢,将人稳稳制在怀中,同时压低声音急促道:“别出声!我只拿回我的刀,绝不伤你!”
触手所及,是微湿的,柔软滑腻的丝绸寝衣,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冷香,似雪中寒梅,又掺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刚出浴的热润体香。
被她禁锢在怀中的人,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却并未挣扎,甚至……连预想中的恐惧颤抖都没有。
姜稚心下诧异,借着桌上那盏孤灯摇曳的昏黄烛光,低头看向怀中人。
只一眼,她便怔住了。
世间竟有这般容貌。
墨染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后,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仿佛月光凝聚。五官并非精致柔媚,而是大气深刻,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映星,鼻梁高挺。
最绝是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漠然俯视闯入领域的生灵。
烛光在她轮廓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化不开那通身的贵气与疏离,反而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潮湿而温暖的美感。
姜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那美人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目光掠过姜稚惊愕的脸,竟微微颔首。
姜稚迟疑着放开手,仍保持着警惕的姿势。
对方并未呼喊,只是抬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动作优雅从容。她目光落在姜稚脸上,开口,声音如冷泉击玉,听不出情绪:“你的刀在那边榻上。”
姜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自己的双刀安然放在软榻一角。她心下稍安,又觉自己夜闯惊扰,于理有亏,正想硬邦邦道个歉便拿刀走人。
恰在此时。
“咻!”
一支弩箭破空之声尖啸而至,来势凌厉无比。它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几乎是擦着姜稚的耳畔飞过,“夺”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她方才落脚旁的梁柱。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齿冷的嗡鸣!
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姜稚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她猛地将眼前女子往自己身后严实一扯,用身体为其筑起一道屏障,同时反手一挥,凌厉掌风扫过,案上那盏摇曳的孤灯应声而灭,屋内瞬间陷入一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铿铿!锵!”
门外顷刻间杀声鼎沸!兵刃激烈碰撞的锐响,身体被砍伤的闷哼,以及愤怒的呵斥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显然留守的护卫已与来袭的歹人短兵相接,战况极其惨烈。
火把的光影透过窗纸疯狂晃动,扭曲如同鬼魅,将门外厮杀的人影拉长又撕碎,投在门窗之上。
更令人心悸的是,浓烈刺鼻的火油味伴随着黑烟,已疯狂地从门缝,窗隙间涌入,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门板,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出口转眼被熊熊烈焰彻底封堵!
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生疼。
姜稚第一反应是修罗殿的杀手竟如此阴魂不散,追踪至此,心下凛然。但侧耳凝神细听,门外攻势虽凶猛杂乱,却并非冲着她那间房而来,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针对整个客栈的围剿与屠杀!
门外传来那侍女惊慌失措的喊声,带着哭腔:“小姐!小姐!火太大了!您快出来啊!”
说话间浓烟已顺着门缝涌入,炽热的火舌开始舔舐门板,发出噼啪声响,出口转眼被烈焰封堵!
情势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
姜稚猛地吸了一口气,将两根手指放入唇间,吹出一声响亮尖锐的口哨。
不过五息,楼下院中便传来踏雪,焦虑而响亮的嘶鸣!
她不再迟疑,转身对那女子快速道:“得罪了!”
言罢,一手抄起榻上的双刀负回身后,另一手臂用力揽住女子的腰肢和腿弯,将人横打抱起。
那美人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住了她的脖颈。
温香软玉满怀。
姜稚足下发力,抱着怀中人,毫不犹豫地撞向那扇已被火舌燎到的雕花木窗!
木屑纷飞,火星四溅。
两人的身影裹着夜色与烟尘,急速坠下。精准地落在闻声疾驰而至的踏雪背上。
踏雪长嘶一声,四蹄发力,稳稳接住两人,毫不停顿地飞奔而去!
夜风猛地灌入口鼻,怀中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环在她颈后的手臂收得更紧。
姜稚低头,只能看见对方鸦羽般的发顶。她勒紧缰绳,将怀中人护得更稳些,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别怕。”
骏马扬蹄,踏碎一地清冷月光,转瞬便没入沉沉的夜色深处。
踏雪:这个家没我得散…[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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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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