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姜稚送回的,有关谢迁及其随从的零碎信息,总在萧宥宁心头萦绕。
像几片拼不完整的散碎信息,令人不安,却又一时抓不住头绪。
“殿下,请稍仰头。”冷竹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铜镜中,映出冷竹正为她描画眉眼的专注侧脸,也映出了窗边那个百无聊赖望着窗外发呆的身影。
姜稚斜靠着窗棂,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目光放空,不知神游何处。那副懒散模样,与此刻室内为晚宴准备的紧张细致格格不入。
萧宥宁瞧着镜中那倒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准备了这么久,千头万绪,终究要先过了眼前盐商这一关。她敛起心神,将那份隐约的不安暂时压下。
当冷竹为她绾好最后一缕发丝,整理好丁香色云纹常服的襟口时,细微的声响惊动了窗边的人。
姜稚回过头,目光落在萧宥宁身上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
今日的萧宥宁,只一袭简约常服,却更衬得她气质清贵,雍容大气。墨发如云,肤光胜雪,眉宇间那份天生的威仪,无需华服衬托,已自然流露,令人不敢逼视。
萧宥宁透过铜镜,清晰地捕捉到姜稚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艳。她心中受用,面上却故意端起几分淡漠,声音里含着不易察觉的调侃:“发什么呆?莫非是本宫脸上沾了东西?”
姜稚像是被窥破心思,猛地别开脸,耳根微热,嘴上却不肯认输,咕哝道:“……没,就是觉得殿下今天这身,挺……挺能唬人的。”话说出口,又觉不妥,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萧宥宁心情莫名大好,方才那点纠缠的多思,此刻竟真被这笨拙的反应冲淡了几分。她起身,衣裙微动,带起一缕冷香:“走吧。”
马车早已备好。前往宴席之地的路上,萧宥宁隔着车帘又问了一次:“冷竹,人都安排妥当了?”
“殿下放心,万无一失。”冷竹的声音沉稳。
车外传来图讷压低嗓音,确认护卫布防的短促回应,以及姜稚骑着踏雪,马蹄轻叩青石板的嘚嘚声。
宴设于城中最为奢华热闹的“望江楼”,平日一位难求,今夜却被整个包下,灯火通明之下,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冷清。
姜稚率先下马,警惕地扫视四周,方才上前,伸出手臂。萧宥宁扶着她的小臂稳步下车,掌柜早已躬身迎出,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贵人您到了,您请的客人们,已在二楼雅间等候多时了。”
步入二楼,与楼下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雅间内,江南一地最具权势的十位盐商悉数在座,却无半分宴饮的热闹。
空气凝重,安静至极。偶有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也迅速湮灭在压抑的沉默里。不少人额角沁出细密冷汗,目光游移,不敢与旁人对视。
其中三位体型尤为富态。那便是掌控着盐业命脉的三大巨头,余者盐商,皆唯他们马首是瞻。
上楼的脚步声和门扉开启的吱呀声,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各位老板,久等了。”
清冷的女声如同玉石相击,惊得满座之人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起身,躬身行礼。
萧宥宁并未立刻叫他们免礼。
她步履从容,径直走向主位,宽大的衣袖拂过空气,带起微凉的风。直至安然落座,目光才缓缓扫过下方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不敢抬头的众人,语气平淡无波:“各位不必多礼,坐。”
待众人惴惴不安地落座,她方抬手示意。冷竹立刻上前,为在座每一位奉上一盏刚沏好的茶。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从京中带来的些许茶叶,各位尝尝,滋味如何?”萧宥宁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盐商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轻易接口。静默片刻,一位姓钱的盐商才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好茶!入口甘醇,回味悠长,殿下厚赐,我等……荣幸之至。”几句干巴巴的恭维,说得磕磕绊绊。
萧宥宁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本宫从京中带来的,可不只是好茶。”她顿了顿,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还有一个消息,想必各位一定感兴趣。”
她目光掠过下方一张张骤然绷紧、写满探究与不安的脸,却故意话锋一转:“近来翻阅江南盐务旧档,倒是看到些趣闻。有些商人,胆大包天,以次充好、私贩官盐、甚至勾结漕帮,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她每说一桩,底下某些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冷汗涔涔而下。
萧宥宁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忽又轻笑一声,语气陡转:“当然,我想在座诸位,皆是江南盐业的栋梁,守法经营,定然……与这些劣迹是无缘的,对吗?”
一时,无人敢应声。
她这才满意地续上先前的话题:“方才说的消息,便是朝廷已决议,设立‘盐政清吏司’,专司盐引签发、盐务稽查之责。往后,凡经营盐业者,需每三年经清吏司考核,重领盐引,方可继续经营。”
此言让全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每三年?”
“这……这盐业世代相传,岂非说断就断?”
“朝廷此举,未免……”
窃窃私语声、惊呼声、不满的抱怨声顿时响起,虽压着音量,却难掩恐慌与骚动。
萧宥宁并未出声制止,只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直到议论声因她的沉默而自觉渐小,她才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磕”。
满室再次鸦雀无声。
“各位不必忧心。”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事,恰由本宫总理。而本宫呢,又恰是个念旧情、好说话的人。”
她目光徐徐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三位最大的盐商脸上,眼神锐利如刀:“只要诸位……千万不要恰巧认错了该效忠的主人,不要恰巧碰了不该碰的银子。该是你们的,自然还是你们的。至于哪些不该是你们的……”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之力:“也希望各位心里,都能有个分寸。”
威逼利诱,敲山震虎,话已点透。
底下众人神色变幻不定,有人面露侥幸欣喜,有人犹疑观望,有人则眼底藏着不甘与愤懑。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寡言,三位巨头之一的杨姓盐商突然站起身。
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拱手道:“殿下圣明!朝廷此举实为整顿盐务、利国利民之良策!小人杨复,愿第一个响应殿下,效犬马之劳!江南盐业,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一番表忠心的话,说得慷慨激昂。说完,竟自行倒满一杯酒,高举过顶:“小人新得了一坛好酒,请殿下品尝。小人敬殿下!先干为敬!也望各位同仁,都能看清形势,莫要自误!”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液饮尽。
气氛被推至顶点。一切都在按照萧宥宁预设的剧本完美推进。
她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看向冷竹,又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始终如松般立在她身侧后方、保持警惕的姜稚。她唇角噙着胜利在望的浅笑,优雅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斟满的美酒。
然而,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唇瓣的刹那!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骤然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刚刚还慷慨陈词的杨老板,脸色瞬间变得青紫,眼球暴突,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剧烈抽搐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杯盘碎裂,酒液四溅!
“酒有毒!”姜稚瞳孔骤缩,反应快得惊人,话音未落,已疾风般出手,猛地打飞了萧宥宁手中的酒杯!
玉杯撞在柱子上,摔得粉碎,残酒溅落处,地毯竟泛起嗤嗤白沫!
“保护殿下!”冷竹厉喝一声,已闪身至杨复身旁,俯身探其颈脉,随即抬头,面色凝重至极,对着萧宥宁缓缓摇头:“断气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
萧宥宁看着地上迅速僵冷、死状可怖的杨复,又看向那摊腐蚀地毯的毒酒,脸上血色倏然褪尽,一时竟怔在当场。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大的恐慌爆发!
“杀……杀人了!”
“长公主……长公主毒杀了杨老板!”
“她要铲除异己!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盐商们惊骇欲绝,纷纷离席后退,撞得桌椅歪斜,杯盘狼藉,场面瞬间失控!
“肃静!”姜稚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声音灌注内力,震得梁柱嗡鸣,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她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分明是有人暗中下毒,行刺殿下,栽赃陷害!所有人原地不得妄动!图讷!”
守在门外的图讷早已闻声带人冲入。
“将此处围住!一应人等,全部带回别院,细细审问!”姜稚语速极快,斩钉截铁。此举名为审查,实为控制局面,防止这群吓破胆的盐商出去后胡言乱语,将水搅得更浑。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奔入,在图讷耳边急语几句。
图讷脸色大变,快步走到萧宥宁身边,压低声音,难掩惊惶:“殿下!不好了!楼外……楼外被大批江南学子与百姓围住了!群情激愤,说……说您设下鸿门宴,毒杀盐商,要与民争利,断人生计!要求严惩凶手!”
萧宥宁心猛地一沉,疾步走至窗边,推开窗扉。
楼下景象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火把,将望江楼围得水泄不通。
读书人激昂的斥责声、百姓愤怒的呐喊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声浪,无数手臂挥舞着,“毒妇”、“滚出江南”、“还我公道”之类的怒骂声清晰可闻!
精心布置的宴席,转瞬间竟成了众矢之的的审判场!
还不等萧宥宁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理出头绪,街角传来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之声!
一队盔明甲亮的江南驻军疾行而来,为首将领高声喝道:“末将江南驻军副将孙铭,闻此地有变,特来护卫长公主殿下安全,平息民愤!”
那孙副将骑在马上,对着窗前的萧宥宁拱手,语气看似恭敬,眼神却锐利逼人:“殿下受惊了!为公允起见,也为安抚民心,这些涉案盐商,还是由末将带回军中看守审问,最为妥当!以免……落下口实,于殿下清誉有损!”
话音落下,不等萧宥宁回应,他竟直接挥手,下令士兵上前拿人!
图讷及其护卫欲阻拦,却被更多的军士隔开。盐商们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哭喊着“将军救命”,争先恐后地被军士们“护”着带离现场。
萧宥宁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孙铭带来的人迅速控制场面,带走了所有关键人证。
楼下的骂声依旧冲天,重重火光将她明丽却骤然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她步步为营的谋算,竟在顷刻之间,天翻地覆。
冷竹护在她身前,面沉如水。图讷焦急地看着她,等待指令。
姜稚的手,无声地按在了后腰的刀柄上,目光冷冽地扫过楼下那名孙副将,又看向萧宥宁紧绷的侧脸。
最终,萧宥宁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用尽全部力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惊怒与寒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马车在震耳欲聋的骂声和混乱中,艰难地驶离望江楼。车外是失控的民怨和虎视眈眈的军队,车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和一场惨淡的败局。
今夜江南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透了车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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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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