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
缠绵病榻三日,萧宥宁终是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不再是那种虚软无力、头脑昏沉的状态。
这三天,姜稚几乎寸步不离。
药是她亲自盯着煎的,喂药时,更是极耐心地一勺勺吹温,再递到萧宥宁的唇边。若是萧宥宁因苦涩微微蹙眉,她马上变戏法似的,掏出各种蜜饯糖块。
夜里,她就在床边打个地铺,或是伏在床沿浅眠。萧宥宁稍有动静,她便立刻惊醒,探手试她额温,或是为她掖好被角。
这种照顾,与萧宥宁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任何一种都不同。
宫人侍奉,是恭敬的,小心的,带着距离的,一切遵循礼制,不出错便是最好。冷竹待她忠心,关怀亦出自真心,但总带着属下的本分,谨守着主仆的界限。
而姜稚不同。
她的照顾是平等的,没有卑躬屈膝的畏惧,只有自然而然的关切。是偏爱的,眼里仿佛只看得见她一人,所有细心和体贴,都精准地落在她心坎上。是包容的,纵容着她病中偶尔流露的脆弱和细微的任性,甚至带着点哄溺的意味,仿佛她是什么需要小心呵护的珍宝。
萧宥宁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起初有些无措,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她,不习惯这般全然被动的接纳。但很快,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暖意,便包裹了她。她像久居寒冬的人骤然遇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度,继而……上了瘾。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戒不掉这种,被姜稚全然包裹的照顾和关注了。而她,也不想戒掉。
而姜稚呢?
她虽然嘴上偶尔还会抱怨两句“殿下真是难伺候”,或是调侃萧宥宁病中比平时“娇气”,可眉眼间的笑意和那份乐在其中的专注,却骗不了人。
这段江南的日子,虽刀光剑影偶然有之,惊心动魄偶然有之,但回首望去,竟是她活这么大以来,最踏实、最温暖的时光。而这种近乎“幸福”的感受,源头清晰分明的,全部与萧宥宁有关。
此刻,姜稚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指尖灵巧地,剥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紫红的果皮褪去,露出饱满青绿的果肉,她小心地去籽,将果肉递到萧宥宁唇边。
萧宥宁就着她的手吃了,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
姜稚一边擦手,一边看似随意地问:“我们是快回京城了吗?”
萧宥宁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女认真的侧脸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她尤其喜欢姜稚口中,那个自然而然的“我们”。这个词,仿佛将她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分彼此。
“还要等几日。”萧宥宁唇角微扬,“总要看完了一场好戏再走。”
“好戏?”姜稚好奇地抬头,“什么好戏?”
萧宥宁但笑不语,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恰在此时,冷竹轻步进来禀报:“殿下,城中几位盐商,正在衙门口,公开举行捐赠仪式,言明捐半数家产,以充北境军饷,场面……颇为热闹。殿下可有意去看看?”
姜稚闻言,立刻看向萧宥宁,恍然大悟:“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萧宥宁轻笑:“不止。”她随手从案上,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递给姜稚。
姜稚接过一看,竟是一份朝廷的任命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任命杭州府儒学提举苏文远,为新设“盐政清吏司”主事,总理江南盐引签发、稽查之务。
“哟,”姜稚挑眉,将任命书递回去,笑得玩味,“果然跟着长公主殿下,吃的比较好。”
萧宥宁挑眉看她:“哦?怎么个好法?”
姜稚歪头想了想,眼神亮晶晶的:“长公主大人,特别的‘舍得’。也特别会挑人。”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赞了魄力,又赞了眼光。
萧宥宁果然很是受用,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
这几日,她时常会看着姜稚出神,并忍不住想:姜稚这副相貌性情,怕是很有做那话本子里,祸国殃民的妖妃潜质的。
生得如此祸水不说,偏这“祸水”还极懂你的心思,说话做事总能搔到痒处,句句落在你的心坎里。更厉害的是,她还这般能打……
萧宥宁忽然起了点坏心思,想着自己若是那尊贵的九五至尊,姜稚即使没这么能打,光凭那张嘴和那好相貌,怕是都能勾了自己的魂儿去。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没头没脑地低声叹了一句:“般若将军可真是好手段。”
姜稚正剥着下一颗葡萄,闻言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刚才萧宥宁心里,正在如何编排自己。只以为是在夸她葡萄剥得好,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带着点小得意:“那是自然!”说完便起身,又乐颠颠地,去给萧宥宁换了一杯温度刚好的茶。
萧宥宁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失笑摇头。
午后,阳光正好。
萧宥宁和姜稚,寻了衙门口对面,茶馆二楼,一个视野极佳的雅间,临窗坐下。
点了一壶龙井,几样细点,看似悠闲品茗,目光却皆落在楼下那片热闹非凡的空场上。
只见昔日那些脑满肠肥、一毛不拔的盐商们,此刻个个身着素服,面容“沉痛”又“激昂”,轮流登上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对着四周被吸引来的百姓和读书人,声情并茂地诉说着,家国大义、北境将士之苦,然后争先恐后地宣布,捐出巨额家资,数目一个比一个惊人。
旁边有书记官,高声唱喏记录,引来阵阵或真或假的喝彩与议论。
台子周围插着“踊跃捐饷”、“忠君爱国”的旗子,不知情的,怕真要以为这是一群多么深明大义、忧国忧民的义商。
姜稚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凑近萧宥宁低声问:“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事’啊?不然他们怎么积极成这样?虽说那日在军营被吓破了胆,可这热情劲儿……看着比你还着急北境的军饷呢。”
萧宥宁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语气淡然:“再过两日左右,朝廷对江南一众官员的处置,与新任命的旨意,便会明发天下。新的江南道总管,巧了,是我的门生。再加上苏文远马上便是执掌盐引的‘盐政清吏司’主事……”
她说着,侧过头,给了姜稚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姜稚瞬间恍然大悟,压低声音:“好家伙!原来如此!”她朝楼下努努嘴,“怪不得咱们这几日,闹出这么大动静,江南官面上的人,却一个出来阻止或过问的都没有,原来是人人自危,忙着撇清关系,甚至想着如何讨好新上官呢!”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苏文远大人……不会是你早就算好的,盐引负责人选吧?”那任命书,毕竟来得太快太及时了。
萧宥宁摇了摇头:“设立‘盐政清吏司’之事,在朝中已是历经波折才定了下来。我那大哥,二哥,更是都想安插自己的人手负责。那时我最好的选择,便是先要避嫌,再由吏部推举一位,看似不依附任何一方的人选。如此,我那多疑的父皇,才最有可能点头。来江南之前,我对苏文远亦只是耳闻,未见其人。你也知道,传闻往往多有失实,我自是先要亲自来看一看,才好做最后的决断。”
“啧啧啧,”姜稚摇头感叹,“难怪张御医说你生病,是因为劳累过度,心思郁结所致。你这整日里盘算的事儿,也忒多了些。”
萧宥宁嗔怪地睨了她一眼,随即又道:“不过此事能如此顺利,确也出乎我的意料。”她在心中,又默默补充了一句:军营之事的顺利解决是意外,苏文远的加入是意外,苏棠和女子学堂是意外,苏棠与你的偶遇是意外,苏棠对你的青睐是意外……这些意外,层层叠加,才有了江南之事的顺利完成。
姜稚,你才是此番江南之行,最大的意外。
想及此,她不由侧首,深深看了一眼正专注楼下“盐商表演”的姜稚。萧宥宁总觉得,自姜稚出现后,许多事情都变得格外顺利起来。姜稚仿佛,像是上天赐予她的……一份厚礼。
姜稚并未察觉这深邃的注视,她正看得入神。楼下盐商们的“慷慨陈词”已近尾声,而茶馆的其他茶客们的议论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帮铁公鸡竟肯拔毛?”
“哼,我看未必是真的捐钱。怕是被那位长公主逼迫着演的一出好戏,大家各自好交差罢了!”
“兄台此言差矣!”立刻有书生模样的茶客反驳,“长公主可是个大善人。我听闻殿下私资兴办女子学堂,分文不取,乃真正仁德之举!”
这时,茶馆小二过来续水,听见议论,也插嘴道:“几位客官,您几位没发现,近日街上讨食的小乞儿,都少了许多么?听说也是那位殿下发了话,给了活路。这呐,才是真慈悲。”
姜稚听着耳边纷纷议论,忽然想起初到杭州那日,在运河边茶馆里,听到的那些对萧宥宁的恐惧、误解与恶意的揣测。
那时,她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被众人或敬畏或诋毁或议论着的长公主,会就这般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与她同坐一桌,共饮一壶茶,一同看着这世间百态。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宥宁。
对方也正收回望向楼下的目光,与她视线相接。窗外喧嚣的人声,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萧宥宁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的微笑,沉静如水。
姜稚心中微微一动,不由的感叹:缘分二字,还真是妙不可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