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唔!”废祠中,齐仁双目猩红,猛咳几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
“仁儿。”
“殿下、”
“陛下......”
“齐守己!”
一股真气在体内乱窜,齐仁吃力地撑墙走到暗处,倚背而坐,晌午后的阳光最是毒辣,就算是齐仁也招架不住,他左臂搭在同侧的膝上,无力地看着光束慢慢移动,意识朦胧时,一阵花香袭来。
光中走来一位女子,她走到齐仁面前,屈身跪坐,轻柔握住他的手,捧至颔前,不多时,齐仁眼中的赭红慢慢褪去。
“南儿......”困意涌了上来,齐仁安稳地睡去,手臂上的蝴蝶张合着翅膀,映出了多彩的日华。
“呃啊啊,好痛!”初秋的暖阳洒在南礼安背上,腹部传来的阵阵撕裂感驱散了犯起的困意,她趴在书桌上,苦苦挨着。
齐国国都隰州,定夺公苏在山照例,于惠崇书院开办两年一次的公塾,不少文者学士慕名而往,院子西边分南北两处,男女别席学道。
“小姐!你还好吗?”糖藕弓着身子穿过月洞门,小碎步跑到南礼安身旁,以为小姐晕厥了过去,急声问道,南礼安无力地摆摆手,道:“暂时疼不死,二哥怎么说?”
糖藕略带哭腔:“公子说让您换个由头......奴婢本想再求求情,可夫子喝了一声,我怕,就跑回来了。”南礼安两眼一黑,这时七翠也跑了进来,回道:“小姐小姐,咱家老仆说了,若没公子的吩咐,您就算在地上打滚也没用。”
“呃啊啊啊啊!”南礼安倒吸一口气,大哥忙于政务,三哥喜欢与赫连家的那个讨厌鬼出去野猎,南礼安跟着去了几次,觉着无趣,转头就缠着二哥带她去学堂,没成想这位苏夫子极为严苛,她又想打退堂鼓了,“好你个南礼民,肯定是他背后说了自己,不然二哥、嘶——”
再一次的痛感袭来,南礼安只得亲自走一趟了,左右被夹着站起,她伸手摸了摸糖藕的头:“我听着像是有人顶撞夫子,他并非是朝你撒气,别哭啦~收拾一下,到外面等着我。”
来到南院,席间静默而立,只见学子们身着直领中腰,俯头叉手,筠雾色的宽袖垂至膝前,夫子退到堂后,看来着实被刚才的辩道气到了,南礼民无偏无倚,垂着眼睑,若有所思。袖子被轻轻拽了一下,他微微侧头,南礼安面色惨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正直直盯着自己。
“你!”南礼民不由让了让身,望着快哭出来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你平日吃辛辣之物......唉,罢了,我现下走不开,你去找东院外门找元初,他自会送你回去。”
“那万一他以为是我在耍花招呢?你陪我去嘛~”想起被赶回来的七翠,南礼安抓得更紧了,定夺公的咳嗽声传来:“谁在堂下私语啊?!”南礼民压低声音道:“他可没你笨,起码他明白,你是怎么寻来的。夫子要来了,赶紧走!”
“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不尊师长?!”定夺公的怒声从上传来,南礼安赶忙着转身离开,眼看离门就差几步,一只手忽地拉住了她,慌乱之际,南礼安已被圈在陌生的衣袖中。
“咳咳......”苏在山手执帕子,拭着嘴角走到堂上,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下面,“不知刚是哪位高贤作崇论宏议,也启发启发老夫呗?”看着怀中怯怯发抖的人儿,齐仁不得再微微弯腰,以便将她遮得更严实些,近乎气声地宽慰道:“别怕。”
陌生的气息掠过,南礼安后脑勺一阵发麻,下意识轻轻点头,又想着告诉对方自己没怕,接着摇了一下,自觉莫名其妙后,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院外树叶沙沙作响,隐隐的脂粉香传来,齐仁不由动了动喉结。
“禀夫子,适才我家小姐身体不适,想向您告假,见您不在堂上,故才托我散学后跟您说一声,望夫子切勿动怒。”后墙边,一位侍卫模样的人拱手回道。苏在山打量一番,“哦”了一声,宣布继续讲课,学子们稀稀落落开始坐下。
“可以走了。”头顶上传来低语,南礼安自始至终没敢抬头,只想早点逃离这尴尬的处境,果然,听到齐仁的指示,二话不讲,提着裙子一溜烟就跑开了。
南府,将军夫人任致君刚练完一套峨眉刺,小丫头便跑上来送手巾,没成想她反手将武器放到巾子上,就着衣袖抹了把脸,随即跨步走到廊下,端起桌上的碗将其一饮而尽。
“夫人!小姐她......”刚进后院,糖藕便扯开嗓子唤道,任氏闻声,边解着腕带边应答着朝前走去。南礼安无力地挂在丫鬟身上,疼得嘴里直哼哼,任致君见罢,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接手搂过女儿,转头吩咐道:“糖藕,你去叫厨房煮红糖水来,记着要多放姜,切碎些。七翠,你去库房取些艾草来,捣碎了放到熏炉里,放两块细碳,再将小姐的褥子覆在上面,等稍暖和就成。”说完便准备带其去洗漱,南礼安一听,连连摆手:“不要姜!不要......”
任致君抓住那只挥舞的鸡爪,凉意瞬间从掌心传来,南母切了一声,提高了嗓门:“糖藕,再给我备一碗辣椒水,你家小姐不是无辣不欢吗?让她就着红糖水喝!”
“额哼哼哼......”
闺房中,南礼安皱眉喝完热汤,裹着温热的被子躺下,任氏似是想起什么,随即摇头道:“你爹爹刚收到赫连公的请柬,上面说四日后便是他家大公子的及冠礼,不过看你这样,还是且在家好好呆着吧。”
南礼安昏昏地答应了一声,蜷着身子卷向一侧。下人们在夫人的安排下,有张有序地收拾着,临了,七翠轻声带上房门,留了条缝,等在廊下。
“小安安~”夏日的余热刚刚散去,围场里的马儿也比往日活泼了些,不少世家贵族都出城秋猎,南礼安正给马儿顺毛,一声清越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少年马尾高束,郁金色的发带悬于腰后,身着雪青缂丝云纹圆领袍,腰束梅花蹀躞带,他兴冲冲地跑到南礼安面前,全然不顾后面快喊断气的“少爷少爷”,此人便是赫连家的二公子。
“讨厌鬼?!三哥哥不是说你家去北陈避暑了,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一别三夏,南礼安只觉头仰得更高了,不知是不是衣裙衬的,一抹桃夭在面颊上晕染开来。
“哼!不许再叫我讨厌鬼了,跟你说,我也有字了,赫连仲洺,怎样?”二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南礼安歪了下脑袋,俏皮地回道:“这是二公子自己想的吧?我可听说了,你哥哥赫连就今年及冠,取字伯洺哟~”
“谁叫你不喊我的名、手怎么还这么冷?”他稍上前一步,微俯身子,委屈巴巴的样子,南礼安的手被死死握住,使多大劲儿都挣不开,“我从那边带了两朵雪莲,已经送到南府了,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呆子,名是能随便叫的么......”南礼安软下语气,抬眼看到不远处牵着马的随从,不禁急了,“你、你先放开我。”
“呵!那你喊我一下,喊一下立马撒手。”尽管南礼安臊得埋下了头,可还是能感觉到那欣喜期待的目光。
“仲,洺。”
“少爷哟,您就可怜可怜奴才,下次跑慢点吧!”小厮气抱怨着把缰绳递上,却在看见南礼安后改口道:“北陈一行您不是受伤了吗嘛!要多多注意才是呀~”
南礼安听罢,瞬间瞪大眼睛看向赫连仲洺,可对方已跨上马背,她急了:“你哪儿受伤了?!”
赫连飒然一笑,扬鞭而去:“等你追上我再说吧~驾!”
帐篷搭建完毕,殷色的旌旗迎风飘扬,面上的玄鸟展开双翅气宇轩昂。赫连就跟在南均身后,说着在北陈的所见所闻,谈吐不凡,言之有物。南均听罢,捋着胡子说道:“以史为鉴,毕竟陈国是经过多年战乱,才成了如今盘踞一方的强国,我齐国断不能再走它的老路了!”
“将军所言鞭辟入里,父亲曾与我说过,齐虽出身东云,却早已一刀两断,其国主记恨我们投靠古越,而古越已然覆灭,倘若梁国与东云联手,且难保陈国不趁火打劫,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南均摇摇头,回道:“非也,陈国虽横贯东西,除非能一举全歼三雄,否则断不会贸然南下。比起外忧,我更怕的是内患!当年越梁之战它便未动一兵一卒,可之后,古越几位权臣的家室便出现在陈国境内,要是......”
赫连就停下脚步,南均走出几步,觉察着回过头,赫连就半阴着脸,一言不发,南均心中一紧,压声道:“难道真的有!是谁?”
“说呀!到底是谁打的你?”要说赫连仲洺对这位南家四小姐最大的误会,便是“大家闺秀”了,南礼安牢牢牵着自己的缰绳,他无奈地挠了挠脸:“就是陈国的一纨绔,切!谁叫他找死,敢对我家少主出言不逊!!”
“太子殿下?我听大哥提起过,说是初夏时他率领手下去尚方崖,相传那里有位九曲邪神,是个铸器奇才,殿下欲得宝剑,可最后竟......”南礼安回忆道。
赫连急辩道:“那尚方崖乃是陈国第一险峭,连他们自己都翻不过去,殿下九死一生才登上那绝壁,谁知那邪神尽收供奉,临了却违背了约定,说什么要以八位武者的精血喂养之,宝剑才能发挥以一当百的效用?!”
而当时,齐仁身边就只剩八位亲兵。
待到九人安全下山,据当地百姓后来回忆,走在最前面是匹白马,而它的脖颈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的东西大得出奇,沿着滴了好几里路的黑血......
“等等,这个消息是先从北陈传出来的?”南礼安若有所思,随即扑哧一笑,松了绳子,“二公子也真是的,不知道自己身份何等尊贵,怎地将如此好赞的头衔拱手相让呢~”
赫连皱了下眉头,默了一会儿,他忽地拍了下大腿:“好你个小妮子,竟敢说我纨绔?”南礼安盈然浅笑,二人继续信马由缰,安逸又美好,“呵~我爹乃齐国第一富商,兄长高居庙堂,我呀,不求像太子殿下那般神勇,只愿此生恣意快活!”
南礼安听着,不禁呛道:“亏你还仰慕人家,瞧你这胸无大志的模样,听闻殿下不过年底才及冠吧?”
赫连开玩笑道:“你怎知我胸前无痣?好你个小色狼,竟偷看我!”南礼安又气又羞,回道:“谁偷看你了?亏你还是个男儿,扭扭捏捏的,看了有怎地,大不了我给你看回来!”
赫连默了笑声,别开头不作回应,耳际连着后颈却红了,南礼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越想越气,越气越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隐约中,一个脑袋翼翼然探过来:“你真的哭啦?”
“滚开......”
宫中。
御医刚走出鸿泰殿,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啊~原来是荀大人!”来人峨冠博带,纹刻六章,乃是齐国少府荀季。二人作完揖,闲然结伴朝外走去。
碧瓦峙阙,红墙缭闉,宫人们三五成行,依墙趋行,护卫似比往日多了些。扯了一路的闲话,御医也不想绕了,问道:“想必大人是要问殿下的伤势吧?并无大碍。”
荀季面色淡然,轻叹了口气:“也是,毕竟咱们这位殿下非等闲之辈,这点小伤断不会要了他的命。”
“大人、此话何意?”御医一怔,荀季招了下手,对方小心俯耳过来,听着听着,古铜色的眼眸不禁瞪大了。
四更的宫门外,大宦官丁奉仪宣完口诏,正准备回宫,左将军徐洲泓按不住火,三两步跨上去,问责道:“这都快小雪了!陛下整日闭门不出,到底意欲何为?”
在场的大臣有或怀抱玉板,做闭目养神状,有或战战兢兢,半晌不敢抬头。丁奉仪四下瞧了瞧,恭敬地回道:“将军息怒,陛下几十年如一日参教悟道,如今天时将至,梁国国君盛邀陛下前去合一场会,他自是要好番准备......”
“道道道!”徐洲泓听不下去了,“敢问陛下可懂为君为父之道?!且不说三个月不问朝政,太子殿下为求取神武,与邪魔殊死搏斗,到如今仍重伤未愈!他可曾去探看过一次?!”
“将军!!”丁奉仪低喝一声,身后的守卫纷纷侧身,拔出一半刀身,“慎言......陛下何曾怠慢国事!只是近日暂令丞相监国,将军若有要事,也该禀明太尉,亦或自行处置,想必也无人胆敢置喙吧?”
“你!”眼见徐洲泓握住了拳头,南均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局势稍稍有所缓和,丁奉仪顺势奉承道:“哎呀,南将军!这霜寒露重的,您旧伤未愈,还是早些回府吧。”
“劳公公挂心了。想必徐将军男儿热血,自感不到这刺骨的寒意。”南均迈着稳健的步伐,将徐洲泓别到身后,“烦请您通报一下,老臣有要事面奏陛下。”
“何事?”
“梁国,断不可往!”
“放肆!他怎么敢?!”齐章刚饮了半杯药酒,就将其重重摔倒地上,殿中的宫人纷纷下跪,丁奉仪见状,赶忙差手下收拾,一小太监小跑着进门,回道:“陛下,国相大人求见。还有,奴才虽依令回绝,可南老将军还跪在外面......”
“大胆!来人,将南均押回去,没朕的旨意,不准出府!”小太监听罢,咽了下口水,应声退下,刚走到殿外,身后又传来怒吼,“太子!太子呢?!什么伤到现在还没好!!”
远处晨钟响起,亮更了。小太监一路小跑到太子宫,将怀中的信封交给侍卫,说道:“这是南均老将军差奴呈给陛下的。”荀季站在远处,眼看着人离开,瞧了眼身旁《望云聆鹤》图,抬手抚去石壁上的雪晶,后一步走进门去。
刚踏进殿内,荀季便嗅到一股烟焦味,“殿下。”
久不露面的齐仁盘坐在席上,右手搭在案边,抬眼看了下荀季,随即扫到一旁,荀季顺着视线看去,指尖漫不经心敲打下的,是一封尚未撕开的信件,上面清晰地写着“陛下亲启”四个字,荀季也立马认了出来。
这,是南均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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