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
“看完了？感觉怎样？”
天内理子放下资料，抬头：“妾身好像找到一些头绪了。”
这是往生堂情报组收集来的反馈，主要统计往生堂新兴产业对咒术界造成的影响。
“…大部分感兴趣的人群都是年轻人、儿童，这也和我们推出的内容有关，不管是火〇忍者还是海〇王都更符合年轻人的胃口，不过最近，娱乐板块也会吸引很多想要情报的咒术师的目光。”即使大家都知道这些东西三分真七分假，也不影响他们为这三分真信息前仆后继。
而这种关注又会反哺到电台的其他板块，给连载带来更多的听众。
这其实很有意思，普通人自1922年就开始使用电力驱动的电台，到了21世纪，这个国家几乎可以人手一台收音机。然而，2006年的咒术界却连根电线都不愿意接，依旧固守最古老的纸式传信。
虽说咒力会干扰一切电器的使用，但作为咒术师，隔绝出一点不受咒力影响的空间并不是难事，给电线裹上符文也用不了多少工序，很多家族都会利用结界保护居住地，免受咒灵和陌生咒力的侵害。
可大量的咒术师家族，宁愿去研究繁琐复杂的纸式，也不愿看一看他们口中“普通人可悲的小把戏”到底发展到怎样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说到底，这些人根本不屑去听普通人的声音。
幽静避世、自成一体的世家为咒力和术式而骄傲，却从不认为那些没有咒力的生灵也能与他们并称为“人”。
反而是越衰弱的小家族，越容易因为家族咒术的衰落另谋他路，去认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想到这里，天内理子甚至开始怜悯那些抱着家族传统，执着于千年旧梦的世家了。
她一边想，一边继续说：“妾身觉得，现在的方向没有错，世家的老年人对新东西关注度不高，这个电台的受众刚好是那些无法接触电子产品又喜欢新鲜的年轻人，这些人思维还没固化，也更容易接受往生堂宣扬的理念。”
胡桃最近在手把手教她。
“嗯嗯，这样说也没错啦。”
“不过还是有点小小的误解。”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聚拢在一起，捏出一点点距离。
理子看着她，无法克制地发起了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这个年龄不大的前辈总是笑眯眯地，看待事物却分外刁钻。
不。
应该是“越来越”刁钻。
譬如猛兽睁眼……她不好形容这种变化，但是，随着往生堂逐渐被她掌控、又不断扩张，这个人的气息也越来越深沉，虽然依旧古灵精怪，却很少有往生堂人再毫无顾忌地与她开玩笑了。
难道这就是来自强者的气息？
她拿不准。
胡桃的两条腿盘在椅子上，扶着桌沿，向后仰，只让后面的两根椅子腿支楞在地上，一晃一晃，看起来摇摇欲坠。
“其实往生堂的观念到底能不能说服听众，和咒术师能不能认同往生堂是两件事。”
理子愣住了：“欸？”
“我们没办法让每个人都认可同一个观点，理想是个好东西，但不会感染到所有人。”
“再完美的理论也没办法让所有人产生共鸣，这是必然的。”
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有缺口的圆。
“真正让往生堂壮大的，其实是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咒术界，这必然会让人们迫切需要能够呼吸的‘出口’。”
而这份窒息，会促使越来越多的咒术师自发地去寻找出路。
“想要从思想上引导一群人，那就不能只有信仰，还得有共同的利益，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给他们打开前进的通路。”
她觉得这个比理念能不能得到认同更重要。
“至于你之前给我的那些提案，步骤太多了，所以驳回！”
“欸？？？”
要说思考有缺陷那还可以理解，步骤太多是什么理由啊！
“别说是想要掌控一件事情的走向了，我就是一会儿出门买个烧饼，也不能保证绝对能买到。”
也许是路上突然不想吃了，也许是今天烧饼店没开门，也许是烧饼卖光了……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
她轻轻一敲茶杯，水面便浮起一圈圈涟漪，杯沿晃荡出几滴水。
“步骤越多，达成目标必需的前置条件越多，事态就越容易失去掌控。”
“更何况，我们谁都不是全知全能的，如果你还要在自己的预想里加上对手的反应，那事态的失控感就会更强。到最后，一个看似了不起的计谋，能实现一半都是运气好。”
“——明白了吗？现实中每多一个步骤，失控的概率就会上升一次，如何让某个步骤永远不出纰漏才是最难的。”
“与其去设计精妙的连环计，不如因其势而利导。”［1］
终于，她把一整杯水都洒在桌面上，茶水蜿蜒着流下桌面，泼洒出一片不规则的形状。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以才需要随机应变。”[2]
天内理子看着茶水流下的痕迹，在一弯流银里看见了兵不血刃的刀光剑影。
“这……真的是妾身该学的吗？”
她以前是星浆体，接受的教育除了一部分巫女侍奉的知识，就只剩下贵族女子学校的素养课程，全都是无害的东西。
即使拥有咒力，也没有被当成咒术师培养。
和这些锋利的东西完全不搭调。
“当然是。”
被她认为越来越深沉的胡堂主愉快地晃晃双马尾，勉强平衡的两条椅子腿摇摇欲坠，这动作跟淘气的小孩子没差多少。
“你未来会用到的。”
理子张了张口，没再继续问下去。
教学结束后，她主动谈起了前几天被胡堂主带回来的那对孩子：
“基本情况已经调查清楚了：那个白发的叫菜菜子，黑发的叫美美子，全家都有咒力，父母在一年前就丧生了，她们俩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虽然找了心理医生，却不敢让普通人强行靠近，毕竟她们对靠近的人都非常排斥，又身负咒力，很容易有危险。”
“知道了，我会去看看的。”
……
理子去做别的事，厅堂里只剩堂主一人。
桌上的茶水还没流干，在边沿蜿蜒出一道淅淅沥沥的线，一滴滴落在地上。
窗楞的影子落在上面，拓出几个树影的光斑，随风晃荡。
芙蓉难得有些发愣。
一想到这对原作中被夏油杰救出的姐妹，她总是左右为难。
她主动找到了这个村子的资料，主动前去祓除咒灵，又把大部分村民送进了监狱，但是，在面对这两个孩子时，却是被动的。
她有时会忍不住去想——原作里的夏油杰在笼子里看到她们时，眼里映出了怎样的未来呢？
如此的非人的折磨，在被那样对待后，两个孩子绝无可能成为阳光下坚定守护普通人的咒术师。如果不在她们眼前直观地消灭掉加害者，她们的心灵也就一辈子被困在那个狭窄的笼子里，再也没机会走出来了。
但她依旧挡住了她们的眼睛，把处置罪恶的权利交给了法律，没让她们看到那些人的处置结果，把两个孩子直接抱回往生堂。
——然后就收获了两个自闭小萝卜头。
她头疼地想，要不然干脆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夏油杰算了，看原作里除了三观不正其他方面养的还不错。
不不不，三观不正问题就很大好吧！
刚刚还游刃有余被后辈崇拜的堂主大人，在太师椅里滚成一团。
纠结了一会儿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腾”地起身，太师椅咣当一声响，差点把桌子一起带倒。
……
往生堂角落处的偏房，相较于人来人往的热闹正堂，寥落了一地叶子。
深秋的霜寒簇拥着门窗，门外的枫叶被冻伤了，委屈地挤在脚边，堆积成紫红色的泥泞。
大概是房间里的人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把木门打开一个狭小的缝隙。
胡桃在离门缝三步的距离停下，没再往前，她跳过了那些无意义的关心，也没问两个孩子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黑暗里。
“不出来看看吗？”
门缝悄悄现出一只眼睛。
“你看，莫名其妙被带回来，肯定怀疑过吧？比如自己是被关进非法组织，组织的老大要把你们当做商品杀了卖掉之类的……”
门缝紧张地发出一声“吱”，一个白色的小脑袋在阴影里一闪而过。
“或者干脆被吸纳成黑暗组织的成员，从小培养，为虎作伥什么的。”
这回紧张的变成了一深一浅两个小脑袋，毛茸茸地挤挨在门缝儿上。
“嘿嘿，那你们可没担心错。”
胡堂主坏笑两声，又陡然拉低了声音：
“我们啊，可是做死人生意的——”
她把玩着发尾：“怎么样？”
“这回要出来看看吗？”
枫叶被风吹得打旋儿，落在脚边。
门后能听见深呼吸的声音，持续了足足三秒。
一只缀着晴天娃娃的小皮鞋踩在上面，终于迈出一步。
后面跟着另一支小皮鞋，缀着带兔耳朵的手机布偶。
这两身衣服还是理子特意给她们准备的。
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手牵得紧紧的。
美美子：“我们跟你去……”
菜菜子：“……你别杀我们。”
胡桃听得好笑，这双生子连说话都是一人半句。
“做好准备吧。”
偏房的光线不好，把胡堂主帽檐儿的阴影拉得老长，整张脸都掩盖在黑暗里里，显得阴狠又狡诈。
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紧张地一抖。
“进了这里就别想跑了。”
两个小姑娘不安地缩着手，跟着前方一蹦一跳的黑红色身影，只见周围肃穆的黑色布帷层层叠叠。她们身高不够，在忙乱的人群中勉强跟着，从高大的陌生人们行走的腿缝间向外望，只能看到尽头露出的一个更黑暗的厅堂，像这头黑色巨兽的嘴。
菜菜子紧紧握着美美子的手：“要是一会儿能看见路，你就逃。”
美美子黑色的小脑袋低着，拼命摇头。
她害羞又敏感，心跳得快极了，咬着唇，用大大的、沾着泪水的眼睛望着菜菜子，“一起。”
菜菜子把她抬起的头摁了回去。
“笨蛋！”
芙蓉和派蒙用余光观察着这对姐妹。
派蒙指着姐妹情深的一幕，痛心疾首：“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哪有这样儿吓唬小朋友的。
也太没良心了。
“害。”芙蓉丝毫不担心两姐妹会被吓跑，还在前面蹦蹦跳跳，“你看她们俩现在多精神，这不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强？”
“……行吧行吧，我不逗了。”
她转到正堂，提高声音，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礼炮。
五颜六色的彩带条蹦在两个小朋友身上，直接让她们傻了眼。
“锵锵——欢迎来到往生堂～”
自称是堂主的怪阿姨咳了一声：“我们是葬仪组织。”
菜菜子和美美子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棺材，还有里面明显是活物的动静，露出不信的表情。
芙蓉回头看看那个拼命摇晃的棺材，陷入沉默。
……真的啊！你们信我啊！
派蒙套着小幽灵的皮在后面大声坏笑，让你随便吓唬人，这回说实话也没人信了吧。
芙蓉叹气，没办法，再介绍的细一点吧。
“你们看到的是我们这儿的停灵间，我们每天都会把已经停灵的遗体挨个检查一遍。”
她示意了一下面前的一排棺材，“以确保来看他们的亲人都能见到遗体最好的状态。”
“比如这个，”她掀开其中一个棺材，让两个小姑娘凑近些，“就需要化妆遮一下肤色。”
“还有这个，”她顺手打开下一个，却听到了里面诡异的“咚咚”声。
“呃……”
她赶着尸体要坐起来的一瞬，眼疾手快把棺材盖子重新摁了回去。
“问题不大，可能受到了一点点咒力的影响，我的建议是尽快火化。”
菜菜子试探着问：“每一个遗体都放在这吗？”
“也不是。”
堂主调皮地挤挤眼：“有的人的亲属会不舍地把他留到对应的日期再下葬，也有咒术师会在临死前自己要求干脆利落就地解决，一般这种时候往生堂还得派人出外勤，直接介入当事人的咒灵事件，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你可以理解成死了么外卖或者滴滴打火。”
两个小家伙眼神迷茫，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一些怪东西。
“大多数人都还是倾向于选择传统的葬礼，再加上宗教信仰之类的问题…所以如果你们以后要留在这里，还得学习目前社会上的大部分主流宗教仪式，以及心理学、安慰逝者亲属的话术、应付受咒力影响变异的尸体…还有普通人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演变而来的各种咒灵。”
“为了消减这种恐惧，我一般建议在棺材和骨灰罐上加点可爱的小装饰来作为共同的温馨回忆，但客人们总是会坚持用最传统的仪式来进行最郑重的道别。”
她耸耸肩,“无趣的大人。”
美美子听得入神，向前靠了一点，却不小心碰倒了几摞轻飘飘的东西，吓了一跳。
“啊，那儿是放纸巾的桌子。”她向两姐妹示意厅堂处的那些同亲人最后一次道别的亲属，补充道：“这地方总是需要放足够的纸巾。”
“越多越好。”
她们走过肃穆寂静的停灵间，来到更喧闹的地方：
“往生堂支持个性化的葬礼定制服务，尊重各色人种、民族、宗教信仰，并不局限于某一国或者某一类型的仪式——毕竟我们也算是个外企，唔，不过已经在这儿干了几千年了。”
“看，那个人，已经在这里办了三次滴滴打火，他现在是这儿的vip客户，再订购还可以打半价。”
“哈？”这还能死三次的？
“唔，因为员工去的过于及时，很可惜，他三次都死亡失败了——所以今天来预约第四次服务。”
菜菜子仔细想了想……这不直接变成救援队了吗！
她试探着听了听这里的仪倌在推销什么：“……如果您想预定特别的灵车，可以看看这个项目，是往生堂和政府的新合作：租用摩托车、退役的坦克，甚至是新干线，享受最特别的灵车漂移！”
菜菜子没听懂，但是菜菜子一脸震撼。
前面蹦跳着的人还在喋喋不休，但两姐妹都下意识放松了自己，她们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似乎发生了巨大了变化，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改变了。
过去的阴影、曾经的噩梦，似乎不会再追上她们。
她们依旧紧挨在一起，但不是为了抵御未知的恐惧，她们血脉相连，似乎能听到对方胸膛中的鸟儿在雀跃。
扑通，扑通。
有小鸟儿在悄悄唱歌。
那歌声是二重奏的。
“……所以，来往生堂吧，”两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她们头顶。
“我不会强求你们原谅施暴者，你们也可以一直保持着对伤害你们的人的愤怒，没关系，如果一直想不开，和尸体相处一辈子也不错。”
美美子下意识蹭了蹭抚摸她头发的掌心，犹如雏鸟依恋雌鸟可靠的翅膀。
好温暖。
“你们现在还小，未来还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事情，”
“可能你们会喜欢这里，成为两名优秀的仪倌。”
“可能你们会想要成为偶像出道，在万众瞩目下发光。”
“也许突然有一天，你们会对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感兴趣，去各种有传说的地方冒险，成为冒险小说的主角。”
“这个世界足够的广阔，总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面对那么深重的痛苦，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候……是真的非常非常优秀。”
阳光穿透深重肃穆的层层帷幕，给这份温暖带上了实质性的光亮。
“一直以来……辛苦了。”
“没关系，”这位堂主轻盈又温暖，像一丛永远跳动、永不熄灭的火焰：“不必忐忑，也不要害怕。”
“你们只是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遇到了不愉快的事，不代表未来就没办法继续，不幸并不是错误，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们更值得活下去。”
“请永远不要放弃自己。”
[1]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2]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孙子兵法·虚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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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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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水无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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