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停在晋阳宫殿的止车门外。
“主上，到了。”素月说道。
“好的。”攸宁应声说。
星河掀开马车的帷幔，攸宁从马车中移步而出。
素月马上拿起车边备好的伞，想为攸宁撑起伞来，陪她一起进宫。
攸宁却接过了素月手中的伞，淡笑说道:“你和星河去那里的候朝室内避避风雪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攸宁抬头看着这晋阳的中心，隐在雪虐风饕中依旧巍峨，漫步于这犹在的雕楼玉砌、宫殿宇阁，一抹苦笑不禁浮上嘴角。
晋阳曾经也是赵国的都城，而自己脚下的宫殿也曾经是赵国的宫殿，如果不是因为被那大秦王朝灭国俘虏，被变卖为奴，曾经身为公主的自己，也会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可以在这里任意出入穿梭。
曾经这里将自己捧在手心的人，却已深埋于满是黑暗的地下黄泉，感受着泥销骨的痛楚，空留自己在这同样黑暗的人世间，感受着雪满头的凄凉。
如今的自己，只能隐藏身份，在这里做个匆匆过客，俯首称臣的去朝见这里现在的主人，去跪拜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攸宁一身白衣，手执画着青翠竹林的水墨油纸伞，虽已将绝世容颜隐于面纱之下，但一身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还是引得来往的侍女宦官避让回首。
攸宁手持皇上赐予的符节在宫中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才看到站在昭和殿台阶下的风雪中迎着自己的宦官首领，皇上的贴身太监韩宝业。
太监首领韩宝业看到风雪中慢慢走近的攸宁，也是顾不得太多，冒着风雪疾步向攸宁迎去。
“见过明安君，风急雪大，您这一路可还顺利？皇上在宣和殿议事，特意安排我在这里候着您呢！”韩宝业低身行了个礼，然后满脸堆笑，用略显尖细的嗓音说道。
攸宁先是一顿，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封号，然后看了看太监首领韩宝业，淡笑着说道：“嗯，皇上恩德深厚，风雪虽大，但朝见皇上的路却是平坦，劳烦公公挂念了！”
韩宝业明白攸宁话中的意思，也是会心的笑了笑。但转念之间却又略带惊讶的看了看攸宁。
因为他也曾在神武帝高欢的身边侍奉过，神武帝驾崩前，韩宝业也曾见过攸宁，而现在已经距神武帝驾崩已过去了九年。
但此时的攸宁虽然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无论从身形、气质、甚至声音却是丝毫未变。但是撑着油纸伞的纤若凝脂的玉手上那骇人的疤痕，却又还是那么深刻，让韩宝业确信这还是九年前见的那个攸宁。
韩宝业将攸宁带进了昭和殿内，请攸宁坐在了榻上。转头又对殿内的婢女说道：“奉茶，明安君体弱畏寒，将炭火烧的再旺一些。”
宫女们闻言，也是有条不紊的一阵忙叨，有的接过了攸宁的白色貂皮大氅，有的端上了热茶，有的挑动着炭火让炉火烧得更旺，有的则奉上了刚刚灌好的汤婆子毕恭毕敬的递到了攸宁的手上。
“谢谢公公。”
“您先在殿内稍等片刻，饮点热茶去去寒气，暖和一下，我去向皇上禀报一声。”韩宝业向攸宁说道，见攸宁点头后，方才慢慢退到了殿外。
攸宁从止车门到昭和殿的一路风雪，已将她的身体冻了个透彻，因为带着面纱，不便饮茶，便移步到了那做工精美的火炉旁，微眯着双眸，伸出冻得指尖都已经有些发紫的纤玉素手，边贪婪享受着火炉内传来的温暖，边想着这些年皇上高洋的作为。
皇上高洋初登皇位的五年是英雄天子，平战乱、攘敌寇、筑长城、轻徭薄役，修著律法，民富国强。每年冬天，柔然，西魏，南梁都要击破黄河的冰，怕北齐铁骑地动而出，挥兵进军。
而最近两年，却是不知为何，开始日渐残暴，疏于朝政。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忽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韩宝业一路小跑的来到了皇上议事的宣和殿，在皇上高洋耳边低语了几句后，便又退了出来。
候朝室内，素月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星河则和另外一位刚刚结识的、也在候着去朝见皇上的家主南枫聊得火热。
“不是我吹的，我主上可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不信你问素月，你别看他现在一脸冷冰冰的，可也被我们主上迷得五迷三道的！”星河吧嗒着茶末子，满脸骄傲的说道。
“不可妄议家主。”素月用脚踢了下星河，冷冷的说道。
星河看素月没有帮自己说话，便白了素月一眼，又继续和南枫聊着。
“我们家主英俊雄武，整个晋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单论外貌，无人能出我家主左右。而且他还能骑善射，熟读兵书，兼资文武，文通武达，厉害着呢！”
“我们家主更厉害，聪明着呢，啥书都看过......反正厉害着呢。”星河这才发现读书的重要性，胸无点墨的自己，想夸家主，把肚子里、脑袋里的词：都搜罗个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半个时辰后的宣和殿上，皇上与众人议完事后说道：“常山王，百保鲜卑领军，留下议事。”
众人闻言，便都自觉的行礼退出殿内。
皇上高洋见其他众人已经离去，揉了揉额头，舒缓了片刻，又对身边的宦官附耳说道：“请明安君过来吧。”
待宦官退出宫殿后，皇上高洋略显疲惫的抬起头来，看了看大殿上的百保鲜卑领军高长恭说道:“阿肃，我记得你在我身边做散骑侍郎的时候才十四吧！”
“回皇上，是的。”大殿上的高长恭，着深紫色象服，象服盘龙祥云精美非常，腰间着一玉质佩剑，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如举世无双的贵公子般伫立在那里，与这残酷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现在没有外人，都是咱们家里人，你就别再假装拘着了。来人呀，赐座。”皇上高洋看着高长恭那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也是被逗笑了。
高长恭听到皇上的话，一抹灿烂的笑也浮上了那丰神俊逸的脸上，一屁股坐在了宫女刚搬来的榻上，坐在了常山王高演的身旁。
高演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高长恭，无论是长相、还是政治才华，与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大哥，也就是长恭的父亲愈发的相似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长恭这些年的作为与付出。
高长恭的父亲高澄，在临登上皇位前被刺身亡，当今皇上高洋是高澄的弟弟，弟继兄位。
高长恭的母亲到底是谁，无人可知。在这个讲究出身的年代，高长恭的身份很长时间是不被皇室认可。
不被皇室认可的人，在最是无情帝王家，就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长恭不愿如此，所以他拼尽全力让自己成长，让自己变得闪耀，用自己的能力让皇室给予自己认可。
也正是这份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让他在百保鲜卑①的残酷选拔中，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一步步的走到了现在。
而他表面的玩世不恭与背后的拼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不顾一切的向权利中心攀爬的原因，却是让阅人无数的高演还没有看透。
“这两年你随我四处奔走，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时间过的真快呢。”皇上感叹着说道。
“多谢叔父的栽培与提拔！”高长恭正了正颜色，跪在了大殿之上，行了个君臣之礼。
“起来吧，知道我为何让你代理肆州一干事宜么？”皇上高洋微微抬手，说。
“回皇上，肆州作为军事要地，西临北周，若周来犯，肆州将起到首冲、要冲作用；北邻军事重地雁门郡，若北部的突厥攻打雁门郡，肆州能够第一时间出兵救援。而且肆州土地平坦肥沃，气候适宜，穰穰满家，兵精粮足，若有外敌来犯，肆州也可暂时作为大齐北部各重要州郡的军事补给站。”高长恭收起了平时的玩世不恭，直言正色的说道。
皇上听着高长恭详细的分析着，欣慰的笑溢满了那黝黑的脸上，自豪的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天保四年四月，柔然人进犯肆州，我也从晋阳出发讨伐过。”
长恭闻言，却是一惊，立马站起身来，跪在了大殿之上说道:“长恭萤烛之光，不能与日月相提并论。”
那场战役长恭是知道的。柔然突犯肆州，君王列阵前。皇上高洋御驾亲征追至恒州，柔然人四散而逃，皇上派两千余名骑兵殿后，宿营在黄瓜堆。
柔然的另一支部队几万骑兵突然到来，皇上却安然高卧，直至天明才神色自若的指挥战士奋勇杀敌，大破柔然，突围而出。柔然人落荒而逃，皇上掉头率军追击，一路势如破竹，一时之间赤地千里，擒获柔然可汗的妻子儿女，俘虏三万多人。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别动不动的就跪。”皇上高洋笑言。
“明安君到！”屋外太监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宣和殿内的回忆与过往。
宣和殿在昭和殿的东侧不远，所以攸宁来这里并没有用多长时间。
到了殿门后，攸宁将手中的油纸伞慢慢收好，脱下白色貂皮大氅，悉数递给了身边的宫女，便迈步向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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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百保鲜卑:见《资治通鉴》第一百六十三卷记载：齐主简练六坊之人，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陈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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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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