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息顽固地攀附在鼻腔深处，与中央空调循环系统制造的虚假清新相互撕扯。耳畔人造白噪音模拟的细雨声淅淅沥沥，却掩不住医疗器械运转时若有若无的嗡鸣。
这里是帝国第一军校附属医院顶层的特殊看护区，专为结合期的哨兵与向导设置的隔离病房。
晨光穿过三层过滤帘，在纯白床单上流淌出粘稠的琥珀色。晏明能清晰感受到光子医疗仪残余的暖意正顺着脊椎攀爬，却仍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出主人真实的心情。
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昨天发生的事在脑海里像放电影般过了一边又一遍。其他几人的事倒是次要的，但晏明暂时不想醒来面对菲德尔。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一觉醒来，菲德尔突然失去昨晚记忆的概率大吗？
皮质沙发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响，他忍不住悄悄掀起一点眼皮去偷瞄坐在窗边的菲德尔。阳光从背后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青年浅金色的发丝映出虹彩琉璃般的色泽。菲德尔正带着一副半框眼镜，微微低着头处理光脑上的事物。镜片中偶偶划过冰蓝色的数据流，为菲德尔这张仿若美神亲手描摹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非人感。
晏明看的有些呆怔了，眼瞳在无意间微微睁大，忽略了某人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绷直的脊梁。逆光中的剪影让晏明想起圣堂彩窗里的战斗天使。菲德尔·冯·海因里希，他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菲德尔美丽、强大、优雅，俨然一副世家继承人的样子。……这要是被16岁的自己看到，肯定要被迷晕过去。
喉结无声滚动，昨晚混乱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唇边被润湿的耳垂、滚烫的吐息擦过脖颈、那人克制到颤抖的声音…停！不可以再想了！这是对善良克制的菲德尔的亵渎！自己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结合热了，但昨晚的这次远比前几次都要来势汹汹。晏明无奈的揉揉眉心，在结合热和某些人的双重刺激下，昨夜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一心只想验证菲德尔是不是也是道貌岸然之徒。
…幸好菲德尔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否则他明天别想正常上课了。唔，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太自恋了，其实菲德尔并不喜欢自己？
晏明继续在菲德尔的美貌里思绪纷飞。其实最不应该被他怀疑的人就是菲德尔了。毕竟某种程度上说，现在的菲德尔可是自己一手养成的。思及此，晏明不由得意的敛眉。不过因为那件事，来到军校后自己总对菲德尔的笑脸视而不见，毫不知情的菲德尔一定很生气吧，昨晚这小子可是毫不动摇呢…
明明菲德尔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晏明突然就生气了，自己怎么能这样呢？多么可笑，多么对不起…
“哥再想什么，刚刚叫你都不理我。”菲德尔的美颜骤然放大，唇几乎在碰上他的脸颊。晏明被吓了一跳，后仰的头差点碰到床柱。菲德尔单膝压住被角，伸出一只手来测量晏明的额温，“指标已经正常了。哥还难受吗？我抱你去洗漱吧。”
“不用麻烦，我好多了。”晏明微微侧身拉远与菲德尔的距离。
“那好吧。”菲德尔的语气充满了遗憾，转瞬间又恢复了帝国贵族惯常的站姿，绅士的扶着晏明起身去盥洗室。
“我会一直等在门口的，哥有事直接叫我。”
晏明关上门，终于隔绝了菲德尔眼巴巴的视线。
盥洗室的磨砂玻璃将晨光滤成朦胧的雾，晏明将额头抵在镜面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陶瓷台面溅出细小的银河。镜中人苍白得像个幽灵，锁骨处还留着昨夜挣扎时的淤青。
是他太贪婪了吗？总是想要得到，到头来身边确是一地鸡毛。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他满足了他们所有的需求不是吗？结果却被当成替身、累赘和倒贴的亲戚。
至于菲德尔……如果不是他的话，自己因为没有及时送医死掉也说不定呢？菲德尔是个好孩子，他值得最好的所有。但他们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毫不顾忌地位、权力的阻隔。
晏明伸手擦净镜面上的水渍，轻轻抚摸镜中的自己。他们的契合度仅有百分之六十。以菲德尔现在的身份地位，自己怎么可以再拖累他？
晏明，你已经切身体会过权势的可怕，不要再让无辜的菲德尔承受这些。他不想让以后的菲德尔后悔，更不想再次经历昨天那样的背叛。
“出去就和他告别吧，让一切停留在最好的状态。”晏明对着虚空呢喃。
菲德尔沉默的站立在门前，紫罗兰般的眼眸中神情莫名。盥洗室里的水声早已停息，磨砂的玻璃门把那人的声音和身形完全阻隔。菲德尔轻轻的把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是那么近，他却从来不敢推开这扇门。
不过没关系了，吸引着晏明视线的讨厌鬼快要退场了。
菲德尔仔细调整了着装，确保一切处于完美状态，然后敲响了盥洗室的门，“哥，早餐给你买了福顺斋的小笼包。”
骤然被强烈的饥饿感驱赶的烟消云散。晏明的肚子恰到好处的响起，什么？是福顺斋的小笼包啊，那没办法了…咳，正好可以借着吃饭的时间跟菲德尔好好谈一谈。
食物的香气牢牢的拴住了晏明的感官。病房小小的矮桌上铺满的各类食物，正氤氲的冒着热气。惹得晏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贯三餐规律的胃正因长时间的饥饿而强烈抗议。
矮桌对面的菲德尔忍不住发出一声善意的轻笑，他正在给一个奇怪的热带水果削皮。
“哥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晏明也不打算矜持，他可不会和食物制气。一口一个小笼包，咸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怪不得福顺斋这么火爆，每天都拍着长长的队……
晏明突然想到学校里有人把这家的食物戏称为“爱情检测器”，能为了满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为你排队这么久的人才是真的爱你。晏明偷偷的瞄了一眼菲德尔，他正拿着银质小勺子喝甜汤，连吃饭都优雅的像一只高贵的天鹅。
小笼包实在是太好吃了。在吃饱之前，晏明决定保持沉默。
一时无话，两人良好的餐桌礼仪让碗筷碰撞的声音也少有。晏明轻轻咬住勺头，甜点上奶油的滑腻感还留在口腔里。时光仿佛在此刻停留，就连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浓稠，像是回到了初遇的那年暑假。他记得自己和菲德尔曾经拥有过很多个和现在一般静谧安闲的早晨，只是他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天了。
晏明抬眉望向菲德尔，带着些自己难以察觉的眷恋，像是一只即将离巢的候鸟。菲德尔一直安静的盯着他瞧，在视线相交的瞬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不能再等下去了，晏明捏紧了自己冰凉的指尖，他会舍不得的。
“菲德尔……唔！”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被骤然塞进嘴中的水果打断，沙沙的口感带上恰到好处的酸甜……好吃！完全符合晏明对完美水果的要求。自己以前怎么没吃过，不对！晏明，你在干什么？！
菲德尔带着恶作剧成功后小孩子般的甜笑：“我就知道哥会喜欢！可惜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喂哥尝尝。”
不等晏明再次开口，菲德尔修长白皙的大掌就攀上了晏明放在桌边的手：“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早已不是那个终日等待着被你拯救的可怜虫了，我也是你可以依靠的肩膀。我不会拖累你的，哥。不要再疏远我了，求求你，就当是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好不好？”
晏明刻意的错开了菲德尔泫然欲泣的桃花眼。他早已记不清距离上一次一起吃饭过去了多久，但菲德尔仍然记得自己的偏好，甚至找来了这样精准符合要求的水果。这背后是多少的分分秒秒，菲德尔在找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永远会委婉的拒绝后？真的是他害怕拖累菲德尔吗？明明只是一个拙略的借口。他在害怕，他在逃避，他心理过不去那道坎。不是他的错，不是菲德尔的错，不是塔的错。他又能怪谁呢？她永远……
喉咙像是溺水一般无力，张开嘴后也净是些无意义的气音。温热的气息无声的将他环绕，是菲德尔把他揽入了怀里。
向导素炸开在空气中。菲德尔颤抖着手为他推入了一针抑制剂。晏明紧紧的揪住菲德尔的制服领，他想要对满目担忧的金发天使说对不起。
“对不起，晏明。我忘记了你的精神图景还没有完全修复。塔的向导说需要你自行重构。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的……都怪我。你现在状态不好，等你梳理好了我们再聊好吗？我抱你回去。”和颤抖的声音完全相反，晏明感觉到菲德尔瞬间绷紧的臂肌，带来像猎豹收拢利爪时压抑的震颤。
啊，原来因为损坏的精神图景影响了自己的思考吗？晏明把头靠在菲德尔的胸膛上想。
把晏明抱回了床上，菲德尔又拿来了一个靠枕垫在了晏明腰下。他的神情黯然，但最终只是无声的离开了房间。
白噪音再次笼罩了房间，属于哨兵的味道早已被通风系统抹除了痕迹。晏明的脑袋像是被猫抓乱的麻线，丝毫找不到头绪。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重构精神图景要紧。晏明轻轻的甩甩自己的脑袋，控制着精神触梢沉入精神图景。
精神力化作一股和煦的清风深入自己的精神图景。群山上连绵的针叶林掀起阵阵松涛，奏成一场风与松的交响。风略过了掠过几件野花相伴的小屋，点缀在大地上的湖泊如宝石般熠熠发光。
风行至远处的群山。这里是精神世界的尽头，一片被雪山和峡湾环绕的净土。在晏明心情愉悦的时候，天边会是一片橙黄的粉霞，连带着天边连绵无尽的雪山也被染成了耀眼的金色。溪流在山谷间蜿蜒穿行，最终汇入深邃的峡湾。
风在破碎的冰川处驻足。油画一般秀丽的景色在这里骤然破碎，像是打碎后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精神力交织成罗网，细细密密的填补着世界的残缺。
这里是晏明最初构建的精神图景，就连他自己也很久都没有来过了。即便岁月让少时的记忆逐渐模糊，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建造这里的原因。
强大的精神力迅速的修补好破碎的精神图景。精神力化做的风又绕着雪山飞舞了一圈。阳光重回大地，大朵白云的阴影将大地就切割成光与暗的拼图。一处山谷间无字碑久违的沐浴在阳光里。
风拂过无字碑，又快速的穿林而去。放心吧，妈妈。我过得很好。前些天似乎弄错了一些事，但别担心。我会让他们……回归正轨。
晏明睁开眼。
他最近很喜欢维持温温柔柔绝不生气的人设——正常人谁会不喜欢善解人意的人相处呢？可惜他这么表现，真的有人把他当成傻子。
晏明起身整理着装。将领章旋转出完美的30度角，对着镜中完美无缺的制服倒影调整出一个惯用的微笑。
他可不打算因为某些人破话自己营造出的好印象。正常人才不会和疯子共沉沦，既然要演，自己奉陪到底。
至于菲德尔…自己刚才可是给过他离开的机会，既然他不想走，那么……
晏明打开了门，走廊的感应灯次第亮起。放任袖口在掌心烙下血痕，轻微的疼痛将声线调制出恰到好处的破碎：
“菲德尔，你还在吗？刚才的失控…我很抱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重新谈一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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