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得毫无道理。
分明前一刻还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转瞬间泼墨般的乌云便沉沉压住了整个帝京。豆大的雨点蛮横地砸下来,敲打着朱门高户的琉璃瓦,也抽打着陋巷泥泞里的污浊。水汽混着尘土,蒸腾起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腥气。
林霜撩起月白长衫的下摆,匆匆闪进路旁高耸的门楼。那门楼飞檐斗拱,气象森严,正中一方饱经风雨的匾额,字迹却依旧筋骨铮铮,力透木纹——文庙。
空气里弥漫着古老木料在湿气里散发的微涩幽香,混着终年不散的、若有似无的线香余烬的气息。林霜立在廊下,雨水沾湿了他鬓角几缕乌发,贴在光洁的额侧。他生得极好,眉目清朗如画,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神飞的眸子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倦怠与疏离。
雨势更大了,檐前的水帘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瀑布。庭院角落一株老柏树在风雨中艰难地摇晃着枝叶。林霜的目光随意扫过,却忽然定住。
在那株古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紧挨着冰冷的院墙角落,竟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那是一个孩子,瘦骨嶙峋得可怕。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小小的身体,露出的半截小腿细得像枯柴,皮肤紧紧贴着骨头,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他小小的头颅低垂着,下巴无力地抵着胸口,一动不动。一只瘦得只剩骨架的野狗,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正伸出猩红的舌头,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孩子泡在雨水里的、青灰色的脚踝。
林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他下意识地抬脚,想冲进那片雨幕。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穹,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文庙庭院。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滚过屋顶!
“喀喇喇——!”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断裂声,竟从身后大成殿内传来!
林霜霍然转身。闪电的余光尚未完全消散,他清晰地看到,大殿深处神坛一侧,一尊原本就彩漆剥落、布满裂纹的陪祀神像,自颈部以上,竟被方才那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齐刷刷断裂开来!沉重的泥塑头颅翻滚着砸在香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碎裂成几块,溅起一小片陈年的香灰尘埃。
就在那尊神像断裂的脖颈处,在弥漫的尘埃与尚未散尽的雷火气息中,一点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幽蓝色光点,倏然亮起。
那光点悬停在断裂的脖颈上方,微微摇曳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冰冷、沉重,带着跨越漫长岁月的尘埃与腐朽感,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种极其纯粹、近乎凛冽的刚直之气。
光点缓慢而艰难地朝着林霜的方向飘移过来。在距离林霜仅有三尺之遥的虚空之中,停顿下来。
下一刹那,一股庞大得无法形容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带着毁灭一切的悲伤、愤怒、以及被漫长时光研磨成最锋利碎片的痛楚,毫无征兆地、狂暴地撞入了林霜的脑海!
金銮殿上,玉笏高举,年轻御史的声音如金石交击!寒光凛冽的尚方宝剑出鞘,剑身映照出贪官污吏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幽暗的诏狱深处,冰冷的铁链锁住枯骨般的躯体!最后定格的,是行刑台上,刽子手高举的鬼头大刀,映着正午刺目的阳光,落下一片死亡的阴影……
“呃啊——!”林霜猛地抱住头颅,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廊柱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那些刻骨的冤屈与不甘,那最终被碾碎的忠诚与抱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幽蓝的光点依旧悬停着,光芒却似乎因为刚才那剧烈的意念爆发而更加黯淡了几分。但它并未消散,反而微微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新的意念,带着火山喷发般的炽热悲愤,再次轰然撞入林霜的意识:
‘尚方剑…斩尽奸佞…护得江山…百年香火…百年…睁眼…看这人间!’
光点猛地转向殿外,那意念中的悲愤瞬间化为实质的狂怒,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霜的神魂上:
‘却连一个饿死的孩童…都护不住!’
这意念的指向,正是庭院角落,那蜷缩在风雨中、早已无声无息的小小身躯!林霜的心脏如同被这意念凝聚成的冰锥狠狠刺穿。他顺着那意念所指的方向,再次看向雨幕中的墙角。那只野狗,依旧贪婪地盯着那具小小的躯体。
‘闭目塞听…’那幽蓝光点剧烈闪烁,意念如惊涛骇浪,带着雷霆万钧的斥责,‘你满腹经纶…锦绣文章…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遁世道?!’
‘看看他们!’意念猛地扫过大殿内那些金漆剥落、宝相庄严却眼神空洞的诸神塑像,‘你…也要学这些泥塑木雕…只享人间香火…不见人间血泪吗?!’
‘回答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林霜的识海核心炸开!那幽蓝光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猛地一暗,几乎熄灭,却依旧顽强地悬停在林霜面前。
林霜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脸上残留的雨水混着冷汗,沿着下颌线滑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睑。目光,再次投向那风雨飘摇的庭院角落。泥塑木雕……这四个字,像淬毒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心。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臆间冲起,直冲顶门。那并非愤怒,而是混杂着巨大羞愧、被强行撕开麻木外壳后暴露出来的、血淋淋的刺痛感!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重新落回面前那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幽蓝光点上。那光点依旧在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执拗。
“……严……辞?”林霜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带着前朝血色记忆的名字。
那幽蓝的光点骤然亮了一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光芒稳定了些许。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意念波动传递出来,带着深沉的悲恸、未消的孤愤,更有一丝近乎渺茫的期待。
林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水的湿冷和文庙陈腐的空气涌入肺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长久以来的倦怠与疏离,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露出了其下被刺痛后、反而显出几分决绝的锐利。
他不再看墙角那令人心碎的景象,目光紧紧锁住那点幽蓝。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告诉我……御史大人。”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这煌煌青天之下,这累累神像之前……这人间,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
幽蓝的光点再次明灭了一下。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意念流,开始缓缓凝聚。无数冰冷的信息碎片开始涌入林霜的脑海:
——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庙宇宫观深处,神龛之上,泥胎木塑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诡异的满足。案头堆积如山的供品之后,阴影之中,似乎有凡人不可见的“交易”在无声进行。一缕缕本应纯净的香火愿力,被某种无形的、贪婪的力量扭曲、污染,抽取了最精纯的核心……
——干裂焦渴的大地上,禾苗枯黄倒伏。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对着龙王庙的方向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滚烫坚硬的土地上,渗出鲜血。而云端之上,隐于凡人不可见的云霭之中,身着华丽龙袍的龙王虚影,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云榻之上。他巨大的龙爪随意把玩着几颗璀璨夺目的宝珠。下方,一个乡绅模样的胖子,正满脸谄媚地跪伏在云气边缘,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沉甸甸的、装满金银珠宝的锦盒。龙王虚影的目光扫过锦盒,又瞥了一眼下方苦苦哀求的农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轻蔑的弧度。龙爪随意一挥,几道微弱的、象征性的雨丝敷衍地洒向焦土边缘的几亩薄田,那乡绅家的田地……
——阴森威严的城隍庙,夜半时分。狰狞的判官像下,本该明镜高悬的公案之上,此刻却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肉!几个脑满肠肥、身着华服的豪强地主围坐案旁,满面红光,推杯换盏。案下,一个管家模样的瘦小男人,正谄笑着将几个沉甸甸的、用红布包裹的襁褓状物,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判官像脚下。那红布包裹,隐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神坛之上,那泥塑的城隍爷,嘴角的彩漆似乎也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一个享用血食的、满足而诡异的笑容……
——最后,画面定格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文昌阁。高耸入云的阁楼,供奉着主宰文运功名的帝君。然而此刻,在那象征着智慧与公正的帝君神像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官袍、却形容猥琐的虚影正鬼鬼祟祟地,将一张写满名字、缭绕着淡淡文华之气的金箔,递给一个衣着华贵、满脸急切的书生。书生接过金箔,如获至宝,随即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塞入那虚影手中。而那高踞神坛、手持朱笔的文昌帝君神像,低垂的眼睑之下,仿佛闪过一丝洞悉一切却又默许纵容的漠然……
“嗬……”林霜猛地弓下腰,如同腹部遭受了最沉重的重击。他一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廊柱,一手紧紧捂住嘴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灼烧着喉咙。那些画面,那些信息,如同世间最污秽的毒汁,强行灌入了他的意识。这不是简单的贪婪,不是普通的渎职。这是整个神道体系的腐烂!从根基到顶端,从上界到人间!他们吸食的不再是香火,而是民脂民膏,是绝望的哀嚎,是婴孩的血肉,是读书人最后的脊梁!
信仰崩塌的巨响在他灵魂深处轰鸣。他曾以为官场污浊,所以弃官修道,寻求超脱。可如今才知,这九天之上,这神龛之中,那被亿兆生民顶礼膜拜的存在,竟比那朝堂上的魑魅魍魉更加肮脏、更加可怖!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夹杂着被欺骗、被亵渎的狂怒,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又在下一秒点燃了骨髓!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两簇幽火,直射向那点依旧悬浮在眼前的幽蓝。所有的清高、疏离、避世的念头,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好!好一个煌煌神道!好一个清平人间!”林霜的声音嘶哑低沉,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严辞!”
他死死盯着那点幽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的腥气:
“你这未消的残魂,你这未冷的血性……告诉我!”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视了冰冷的雨水溅湿衣摆,气势凌厉如出鞘的利剑:
“这满天神佛的狗头,还有这人间豺狼的狗头……”
“该从何处斩起?!”
话音在空旷的文庙大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石柱和漠然的神像上,竟激起一阵微弱的共鸣。那点幽蓝的光点似乎被林霜话语中决绝的杀意所激,猛地爆亮了一瞬,光芒不再摇曳,反而凝成一种锐利、冰冷的针尖状。
‘帝京……腐烂的根……’ 意念传来,不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沉寂百年的、刻骨的恨意与洞悉,‘剥开……最光鲜的皮……看脓疮……’
林霜的目光顺着那意念的指引,仿佛穿透了文庙厚重的墙壁,投向了外面那片被暴雨笼罩的、金玉其外的都城核心。
“好!”林霜毫不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小小的、被雨水冲刷的冰冷躯体,眼神复杂,有悲悯,有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坚冰。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殿外滂沱的雨幕,月白的长衫瞬间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孤绝的背影。在踏入雨帘的前一刻,他解下了腰间一枚温润莹白的古玉佩——那是他及第之时,父亲所赠,内含一丝微弱的天地灵气。
他摊开手掌,将玉佩托在掌心,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其上。
“来!”他对着那点幽蓝光点低喝,声音穿透雨幕。
那幽蓝光点没有丝毫迟疑,如同归巢的倦鸟,倏地一闪,径直没入了玉佩的中心。玉佩猛地一颤,温润的白光中,瞬间晕染开一层幽幽的蓝色光晕,丝丝缕缕,如同冰封的火焰在玉石内部燃烧。一股奇异的温热感,顺着林霜紧握玉佩的掌心蔓延开来,不再是冰冷的魂火触感,反而带着一种沉寂百年后重新搏动的生机。
林霜握紧玉佩,那温热的触感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的冰冷与狂怒,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他不再停留,一头扎进了帝京倾盆的暴雨之中。雨水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胸中那团被严辞点燃的、名为“肃清”的烈火。
脑子寄存处,本文纯瞎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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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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