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金粉，透过养心洞顶的孔洞，温柔地洒落。洞壁上的《黄庭经》经文在微光中浮动着温润的白芒，如同沉睡的道韵在呼吸。清泉淙淙，带着凉意，是洞中唯一的声响。
林霜盘膝坐在青石旁，一夜未眠。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眼睑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了星辰。所有的疲惫、伤痛，都被掌心那颗微凉的存在驱散了。
幽蓝的魂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却仿佛凝聚了整个沉静的夜空。珠体深邃内敛，核心处一点凝练到极致的幽蓝光点，如同沉睡星辰的心脏，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稳定的韵律，微微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传递出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冰冷、坚韧、不屈的意志气息。那是严辞沉睡的魂核本源，如同被最坚韧的冰晶封存的火焰。
林霜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珠体，感受着那层近乎透明的血色胎衣纹路——那是他生命的烙印，与珠内流转的、细若游丝的金色龙气纹路交织在一起。一种奇异的、超越言语的联系，通过这枚小小的珠子，将他的心跳与那沉睡的意志紧密相连。严辞就在这里，从未离开。只是他跨越了生死的战场，此刻在另一片寂静的星海中沉眠、休养。
脚步声轻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慧明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僧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明亮，显然经过一夜调息，内伤已稳住。他的目光落在林霜掌心的魂珠上，清澈的眼底泛起欣慰与深深的敬意。
“阿弥陀佛…御史大人意志凝珠，自成天地，实乃亘古罕有之奇缘。”慧明合十赞叹，“此珠已成，非外力可轻易损毁。林施主可暂安心了。”
林霜小心翼翼地将魂珠贴身收好，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那微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站起身，对着慧明深深一揖：“若非慧明师父舍命相助，引动寒螭前辈，又以佛力塑形，严辞他…恐怕早已…”
“因果循环，皆是定数。”慧明轻轻摆手，打断林霜的感激，“御史大人命不该绝，自有天意护佑。倒是林施主…”他看向林霜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左肩，“伤势未愈，气血大亏，还需好生调养。”
“我无妨。”林霜摇摇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坚定，“严辞虽得一线生机，但魂珠沉寂，意识深眠。慧明师父，道长，你们见多识广，可知有何方法，能助他真正复苏？重聚魂体？”
这才是他此刻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魂珠只是容器，是种子。如何让这颗种子发芽，重新长成那棵顶天立地的青松？
“阿弥陀佛。”慧明宣了声佛号，神色凝重起来，“魂珠已成，御史大人本源意志稳固，不再有消散之忧。然欲唤醒沉睡意识，重聚魂体…此非易事，近乎逆天而行。所需之物，皆非凡品，且需莫大机缘。”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僧所知，或有两条路径。其一，寻得佛门至高圣物——‘七宝琉璃佛骨舍利’。此舍利乃得道高僧圆寂后所遗，蕴含无上佛力与纯净愿力，可涤荡魂体尘埃，滋养神魂本源，如同再造甘霖。若得其一，置于魂珠之侧，以佛法日夜诵持温养，或可引动御史大人意志复苏，如同枯木逢春。”
“七宝琉璃佛骨舍利…”林霜低声重复，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随即又问道，“其二呢？”
“其二，”这次开口的，是刚刚踏入洞中的云笈子。
道长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脚步也有些虚浮，但眼神明亮，脸上已有血色。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青色道袍，更显清癯出尘。显然，寒螭蛟那一滴珍贵的心血，不仅救了他的命，更在缓慢修复他受损的道基。
云笈子走到近前，目光也落在林霜胸口（魂珠所在的位置），带着深深的感慨：“严大人魂珠天成，意志不朽，实乃幸事。”他转向林霜，神色肃然：“贫道所知另一法，需寻一味道家至宝——‘千年龙血墨’！”
“龙血墨？”林霜和慧明都露出讶异之色。
“非寻常墨锭。”云笈子解释道，“此墨须以真龙之血为主材，融合九种至阳灵药，再以地心真火熬炼百年方成！其墨色沉凝如血，蕴含龙魂之威与造化生机！以此墨书写《黄庭经》或《道德经》全文，以道门无上法力将其‘印刻’于魂珠之上！墨中龙魂生机与道经真意相合，如同在沉睡的意志本源之上开辟‘灵台’，构筑‘紫府’，或可强行唤醒意识，重塑魂体根基！此法…霸道刚猛，但若成，御史大人魂体重聚之日，或能更胜往昔！”
佛骨舍利…龙血墨…
两条路径，一柔一刚，一佛一道，皆指向传说中的圣物！每一样都珍贵无比，极难寻觅！
林霜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动摇，反而更加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刀山火海他也要闯！
“多谢道长指点！”林霜再次深深一揖，“此二物，无论多么艰难，晚辈定当寻来！”
云笈子看着林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暗叹。他沉吟片刻，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温润莹白的玉牌。玉牌一面刻着阴阳鱼太极图，另一面刻着一个古篆“云”字，边缘有流云纹饰，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波动。
“此乃贫道信物‘流云令’。”云笈子将玉牌递给林霜，“持此令，可前往天下道门正统之地寻求帮助，或得些便利。尤其是我几位交好的道友处，见此令如见贫道。”他顿了顿，补充道：“千年龙血墨…据贫道所知，百年前曾有一块现世于南海之滨的‘鲛人国’，被其王室珍藏。此国隐于深海，踪迹缥缈，非大机缘不可寻。此令或能助你打探一二。”
林霜郑重接过流云令，入手温润，如同握住一份沉甸甸的情谊：“多谢道长！”
云笈子又取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深紫色的丹药，丹药表面氤氲紫气流转，正是那枚以月华草炼制的聚魂丹。
“此丹…于严大人已无大用。”云笈子将丹药也递给林霜，“但其蕴含的磅礴魂力与月华灵气，对滋养神魂、稳固根基大有裨益。林公子气血两亏，神魂亦有损耗，此丹正可助你固本培元。待你伤势痊愈，气血充盈之时服下，或可助你修为更进一步。日后寻访圣物，也多一分保障。”
林霜看着这枚本为严辞准备、如今却要由自己服用的聚魂丹，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推辞，再次道谢，小心收好。
“林施主欲往何方？”慧明问道。
林霜望向洞外渐亮的天光，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先去寻佛骨舍利。慧明师父曾言，此物多存于古刹名寺，或佛门大德坐化之地。晚辈对佛门知之甚少，不知师父可有线索？”
慧明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离寺之时，曾闻师门长辈提及，三百年前，我禅宗‘法相寺’有一位‘了空’大师，坐化后留下七颗琉璃佛骨舍利，供奉于寺中‘无相塔’顶，乃镇寺之宝。法相寺位于西陲‘云岭’深处，香火鼎盛…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寺中如今…恐非清净之地。小僧当年便是因质疑寺中广占良田、放贷盘剥、只奉权贵金身，却对山下饿殍视而不见，被方丈斥为‘执迷’，逐出山门…御史大人所揭神道**，佛门…亦难独善其身。法相寺如今…只怕已成藏污纳垢之所，那佛骨舍利，未必还是清净圣物。林施主若去，须万分小心。”
云笈子也叹息道：“慧明师弟所言非虚。神道沉沦，三教皆染尘垢。文昌阁、城隍庙既已盯上严大人与林公子，其爪牙遍布天下，佛寺道观亦难保无其耳目。此行…凶险重重。”
“藏污纳垢之所？”林霜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正好。严辞此生，最擅长的便是——‘肃清’！若那舍利真被污浊之气玷染，我便替佛门，替了空大师，行一次扫榻除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凛冽杀伐之气！胸中那团被命名为“肃清”的霜火，从未熄灭，此刻反而因为严辞的沉睡和前方道路的险恶，燃烧得更加炽烈！
云笈子和慧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林霜此刻展现出的锋芒与决绝，已非昔日那个心有倦怠的清贵公子。严辞的沉睡，如同磨刀石，将他骨子里的刚烈彻底淬炼出来！
“林施主既有此心，小僧…愿同行。”慧明上前一步，清澈的眼神中带着坚定，“法相寺虽已非净土，但小僧终究出身其中，熟悉路径规制。且寺中…亦有几位真正秉持佛心的师兄，或可暗中相助。再者，佛骨舍利乃佛门圣物，若有佛力护持，林施主行事也更为便利。”
林霜看着慧明，没有立刻答应。他深知此行的危险，文昌阁和城隍庙的追杀随时可能降临，慧明已为自己和严辞付出太多。
“慧明师父，你内伤未愈…”
“阿弥陀佛。”慧明微微一笑，笑容纯净如初雪，“皮肉之伤，何足挂齿。护持正法，渡化迷途，乃我佛弟子本分。御史大人刚烈之魂，不该就此沉寂。林施主…莫要推辞。”
看着慧明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林霜心中涌起暖流。他不再犹豫，重重点头：“好！有慧明师父同行，此行必添胜算！”
他转向云笈子，郑重抱拳：“道长伤势初愈，还需静养。无为观清幽，又有寒螭前辈护佑，正宜道长恢复道基。待晚辈寻得圣物，唤醒严辞，再来拜谢！”
云笈子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他虽想相助，但道基受损非朝夕可愈，强行同行只会成为拖累。他点点头，从怀中又取出一个青玉小瓶：“此乃‘青阳丹’，疗伤补气之效尚可。林公子与慧明师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林霜和慧明没有推辞，接过丹药。
天色已大亮。晨光透过洞口，将三人的身影拉长。养心洞内，《黄庭经》的经文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为远行者默默祈福。
林霜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庇护了他们多日的石室，目光落在青石上——那里曾安放着承载严辞魂核的神像，如今只剩下一小片剥落的泥胎痕迹。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魂珠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脉动。
“道长，保重！”林霜和慧明对着云笈子深深一礼。
“一路珍重！静候佳音！”云笈子稽首还礼。
林霜转身，与慧明并肩，大步走出养心洞。
洞外，天高云淡，青冥山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层林尽染，一片生机盎然。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林霜站在山崖边，俯瞰着脚下苍茫的群山和蜿蜒消失在山外的道路。前路漫漫，凶险未知。西陲云岭，法相古刹…佛骨舍利…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神道爪牙…
但他的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而坚定。他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幽蓝的魂珠紧贴着心脏，沉睡的意志如同冰封的火焰。
“严辞，”林霜在心中默念，声音如同磐石相击，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且看这霜火…如何焚尽西天浊云，为你…取回那涅槃之光！”
他不再停留，与慧明一起，沿着下山的小径，身影很快融入了苍翠的山林之中，朝着那未知的西方，坚定地行去。晨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如同两柄投向远方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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