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散朝的大臣们陆续从宫门而出,各自拽着要好的同僚们低声议论着现下情形,不知是谁眼尖,远远地瞧见宫门东侧阴凉处停着的那辆马车,又相互探着脖子张望起来。
“有些眼熟……大人快看,马车上挂的是不是姝字旗?”
“低声些,低声些,别与我站得那么近……”
马车内的秦姝和岳听白正捧着路上买的板栗粽子,热乎乎地吃着,不忘了朝竹帘前方招呼,“鸣泉,你看看那些大人走了没?”
鸣泉侧倚在马车前方,有些笑意地应道:“原本还没走,但方才看见了尊主的马车,这会便走干净了。”
听白连忙按住秦姝要拿开粽子的手,最后咬了一大口粽子才含糊道:“那我们这就进宫治病,阿姝你一会来接我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东街苗大娘家的炸丸子!”
“我今日还得接你?”
听白晃晃脑袋,肆意道:“不接我我就叫鸣泉大哥带我骑马回去!”
“你还敢偷偷骑马!”秦姝握拳吓唬着少女,又将人抱到轮椅上,推着她慢慢行往宫门。
“长公主殿下——”
进宫后还未行几步,便听一声呼唤,秦姝闻声回首,才见孙无忧从华林园方向走出,朝她拱手道:“殿下留步。”
朝中之人想与秦姝攀交但又不敢攀交的比比皆是,若不是想起此人早早便是当今陛下的家臣,秦姝倒要以为自己在朝中都有朋党了。
“鸣泉,你先带姑娘去吧。我随后就来。”而后转向孙无忧时已是笑意盈盈,“原来是孙侍中。”
“今日本是要向殿下写拜帖的,居然正巧在此处遇到了您。噢,恰好陛下赏了臣在华林园中出入自在,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同臣在这华林园中走上一走?”孙无忧已做引路姿态。
二人前行片刻,目光便皆会聚于远处刘笙与舞姬嬉闹取乐的身影,真是好一幅笙歌妙舞、醉生梦死的迷离画卷。
秦姝目光微敛,“孙大人只是想让秦姝看见此景吗。”
“居丧无礼。大人是觉得陛下被百官所谏的谏言太少,还是看陛下所得的民心太盛了?”
孙无忧停下脚步,“长公主乃是先帝最得力之人,但既有助当今陛下之意,自是不会因此等无伤大雅之事作何想法的。为人臣子,陛下想要的是我等为陛下解忧,而非让陛下徒增烦恼,而长公主自会配合我等,是也不是?”
秦姝轻轻挑眉,突然了然长兄为何成为今日模样。
而如今讲究这些为时已晚,她倒是很想知道这位藏拙多年终于等到主君上位之人,能献出什么良计。
“如今阻碍陛下政由己出的无非是祁牧之和谢骁二人,祁牧之虽为首辅,但儿子自小顽疾,早早送去庄子修养,祁公年迈,后继无力,而谢骁不同。”
“谢骁此人心思颇深,士族之后,又掌京城领军,若非如此,先帝爷怎至于定要用祁公压着他。而想断了谢骁之歹念,谢行周……必不能留。”
“大人当真只是因为要帮陛下收回兵权,便留不得此人吗。”秦姝笑意渐浓,“可还有什么旁的缘由?”
孙无忧脸色阴沉不明,一双眼睛像是萃了毒,“长公主殿下这般,让臣有些听不懂了。”
秦姝自是一副说笑模样,“没有便好,不过是听了一些奇闻野谈,上不得台面的话罢了,大人的意思我今日知晓了,自会助你成事。”
直到秦姝的身影几乎完全离开视线,暗处的尹清徽才现身走近,“大人难道觉得,这位殿下会知晓当年之事?那时她也不过是怀中孩童罢了。”
“难道她是查了谢行周,而后才试探到我头上吗?先皇已逝,当年的事已了,她又因何要来探我的口风呢……”孙无忧稍叹了口气,瞧着尹清徽依旧神采奕奕、满身自在,不由得怒瞪,
“若是她真有心要查,最应该小心的也是你!天师,您不必围在老夫身边,那位大人给您的任务只有看住陛下,其余的不劳您费心。”
尹清徽轻哼一声,似乎是瞧不起这朝中之人的步步小心,“扶摇阁建了半月有余都没见你弄出什么动静,也不知你在威风什么。”
......
夜雨敲窗,大地沉睡。
宵禁的时辰已到,全城戒严,长街中唯有禁卫军脚踏雨水声,一步一步踏在黑暗里挨家挨户的心弦上。
“雨声嘈杂,把耳朵都竖起来,莫要走神。”眼看着要到扶摇阁重地,谢行周沉声向身后提醒。
话声未落,只听一声箭鸣,直冲谢行周身后而来。谢行周神色一凛,闪身抽刀,箭身堪堪划过臂膀。
禁卫军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不等谢行周听声辩位,本隐藏身形混在暗处的黑衣人竟齐齐从队伍上方倒挂而下,顿时打得禁卫军措手不及,与禁卫军的传统步法不同,黑衣人脚下如同鬼魅,身形极软,数量又远远超于谢行周所带队伍人数,若非谢行周以一抵十,恐怕真要落了下风。
远处秦姝立于楼阁之中,手中一柄湖色团扇遮挡着顺风而势的雨水,轻飘飘瞪了身后一眼,“我喊你朝他头上那顶冠去射,你怎么朝人家臂膀。”
身后那位白衣青年手持弯弓,眉眼凌厉,听闻此话收回目光,看向秦姝时又是一副傲娇神态,“那就怪箭身太软用不惯好啦。”
见秦姝并不买账,“你干脆叫我往他脚下射箭算了,反正我这九层台第一箭手的名声也快被尊主败光了。”
“啧。”秦姝用扇子挡住白羽看向自己的目光,搪塞道:“干我底事,可莫要胡沁。”
再回头去观望战局时,只见扶摇阁守卫也闻声而来,彼时谢行周早已掌控了局势,摸清了路数之后竟也开始堪堪回望秦姝的所在之处。
被那双鹰一般的眼神远眺着,不太好受。
两地间隔稍远,再有雨雾弥漫,秦姝自是不担心他能辨认出她是何人,只向身旁问道,“你能分辨出那些是什么人吗?”
“不在京中,甚至不是我朝习武路数。东边异国,江湖教派,都有可能……孙无忧手中不是只有张弛一员虎将吗,竟也能找出这等人马来。”
“是啊,他怎么敢呢。”
秦姝面如寒冰,眸中忽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取你的箭来!”
白羽应声称是,双手奉上。
刹那之间,女子手松箭离,那支利箭犹如破云之势冲向正与谢行周缠斗之人,正中胸口,力道之大使其中箭后直朝后方飞去,重重撞上街边高柱,顿时气绝人亡。
白羽抿了抿嘴,满眼写着太好咯-麻烦来咯-要干活咯——
这下谢行周想查不到都难。
不过也无关紧要,对于秦姝来说,这实在不如给那位陛下身边之人的一个警告重要。
似是察觉到白羽的目光,秦姝拿回自己心爱的团扇,“不论是他国谍者,亦或是江湖乱党,宵禁之时乱我京师,必要严惩不贷。此乃—九层台之本。”
“而你白羽,身为九层台一司掌司,射杀祸乱者,此乃职责所在。”
嗯,你白羽杀的,和替皇帝弄权、与朝臣勾结的秦姝有什么关系。
说罢,十分认同自己般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转身下楼去了。
白羽楞在原地,轻笑出声。仿佛刚才看到的满是肃杀之意的女子只是幻觉,可偏偏是这样双面之人,所言所行却能让人如此信服。作为秦姝亲卫,白羽是台中唯一知道她即将所做之事的人。
也只有他知道,即便是秦姝对台中众人全盘托出,众人也只会不顾一切随了她所愿的。
愿意将这一切扛在自己肩上的人,只有秦姝罢了。
-
本是规模不大的厮杀,但双方皆顽抗久战,大雨淋着伤口化作一团团血水,一时间将脚下水洼染了色。
训练有素的黑衣刺客自然不会被人活捉,为首之人被射杀,跑不掉的人干脆利落地服毒自尽,似乎这条命真能重来一般,毫无珍贵之处。
谢行周收了刀,将受伤的几位将士扶至檐下避雨,掏了伤药撕了衣袖,给将士们先行止血。
而后脱下自己的蓑衣,掩在了已经气绝倒地,任由雨水冲刷的将士身上。
不多时,只听一阵快马呼喝声,一队骑兵从皇宫方向飞驰而来,为首之人体格剽悍魁梧,似熊一样粗壮的腰身,骑着高头大马,洋洋洒洒的在谢行周面前站定,“本将军还当是听错了呢,原来真是谢小将军啊。”
谢行周听到这声音后倏然抬首,有些愣怔。
对方哼笑一声,“怎么,不认识我张驰了?”
张弛,这个名字谢行周记了许多年。
谢行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龟缩了这许多日子,他终于肯出现了 。
双手执礼,“是谢某眼拙。右卫将军,好久不见。”
张弛一摆手,看着身后之人将底下尸体悉数抬走,才道,“京城之中好久没出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事了,也算你小子时运不济,此事惊扰了宫中贵人,惹得陛下不快,命我明日起与你共同监管扶摇阁和这宵禁之事,你且歇着去,这些宵小之徒,我就先带走了。”
谢行周直视对方,“怎么,陛下还准了右卫将军审查此事吗,可用在下陪将军走一趟问个话?莫要漏下了什么才好。”
张弛此人毫无耐心,上面交代如何他便如何,哪有心情与他叙旧,审查更是无稽之谈了,当下便调转马头,“莫要难缠!做好本职就行了,去吧!”
“张弛将军,在下多年未见将军,甚是想念将军的风姿,将军若有闲,不如来府上小酌一二,在下在京中办差不久,还有许多事需要将军提点呢。”谢行周身形极快,几步闪到张弛马前,挡住其去路。
张弛只像是遇了鬼一样,这谢行周不过是在当年通阳关一战中与自己打过照面,也不曾有过太多交道,如今正赶上自家大人与谢家不睦,这小将军今日是作甚?
想不通什么缘由,那便真真是仰慕罢了,张弛手下将领颇多,有几个毛小子崇拜自己又有什么呢。
他如此想来,仰头大笑一声,“谢行周,初见你时你不过八岁孩童,能有此心意本将军心领了。不过今日要事在身,腾不出空!还不速速让开,否则伤了你,你可别回家哭鼻子去,哈哈哈哈——”说罢狠狠一蹬马肚,扬长而去。
谢行周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身后的小将拾起角落里未被注意的箭羽,“禀将军,这箭……被张弛将军落下了。”
“既如此,就不用报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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