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匈牙利军官的教训，苏仁不敢在大明久留，以免夜长梦多。苏仁看到这边有一种翻边的薄胎瓷碗，一两银子能买一堆，这东西在蒙古宫廷里非常名贵，一只羊换一个，一头牛换两个，而在这边的乡间，一头牛是一个农民一半的家当。想到绕到西羌回家，路途还十分遥远，瓷碗不便携带，他就没敢多买，只带了一点。
他们乘船朔江而上，一直走到岷江口。到了大明境内，小花要装哑巴，所以生意都是苏仁跑。经路上的朋友介绍，苏仁找到了专门卖到西羌的马茶。马茶是把茶压成四尺多长的巨大茶饼，专门用来去西羌换马用的茶。这种茶可以捆在骡马的背上，也可以摞起来由背夫背着，穿过狭窄的栈道。马茶非常廉价，二百两银子的马茶，就需要四十匹骡马或一百个背夫才能运到西羌，而到西羌的运费，最少要五百两银子。西羌道路艰险，马茶背过雪山，利润就能翻倍，如果能深入唐古特人的腹地，能翻到十几倍。苏仁觉得这个生意太值了，到了唐古特人的地盘，就一脚踏进家门了，他的金印没准又能发挥些作用呢！他把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兑换成黄金随身带着，又兑了一些现银路上花。除了黄金他自己收着，现银连同剩下的银票全交给小花。他把马茶通过水路运到都江堰，在这里换成马队。
苏仁打听薛城在哪里，有个马贩子说，他也要出关去那边买马，可以走茂州，也可以走薛城，就是还没有找到一个好相师同去。苏仁说：“那正合适，我会相马！”那马贩子牵了几匹马，考了考苏仁，还真行！于是就和苏仁同行，马贩子的几个伙计还可以帮忙照顾商队。
都江堰侧面的山上，有一条马队可以通行的路，从路上可以看到都江堰的全貌，这个伟大的工程两千年来一直滋养着蜀地的天府之国，在一个制高点，苏仁认真地给小花讲解这个工程，小花认真的听，仔细看，还问了苏仁很多问题。
岷江的河谷越走越窄，水流越发湍急，在一个两江汇流的地方，有一小块平地，水流稍缓，有摆渡可以过江。从这里拐弯，进入支流，就是薛城的方向。进入支流以后，马队只能沿着狭窄的栈道在半山腰前进，偶尔有的地方有一点土路，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苏仁的马队很长，大家前后分开，小心地照顾马匹，防止它们摔下去。一路上，经常能看到栈道下方摔死的骡马和掉落的马茶。苏仁现在明白，为什么茶叶的利润这么高。
经过几天的跋涉，他们到达了薛城。苏仁早已在成都办好了手续，只等在薛城通关。他这个商队很大，通关需要花几天时间。他就向官府打听，这里的驻军里有没有个叫韩书鸿的军官？还真有。苏仁仍然十分谨慎，他观察了官府的动静，观察了周围的地形，薛城一带山谷十分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他在这个地方被官兵抓住，还真不好逃出去。但是薛城往西不太远，就是关口，过了关口，就是西羌人的地盘了。
苏仁正在犹豫，如何能既见到儿子，又安全地脱身？一个军官在他面前停下来，说：“我们大人有请！”苏仁想自己去，小花拽着他不松手。马贩子想过来干涉，几个官兵把他挡住了。
苏仁和小花跟着官兵来到官衙，直接进了后堂。后堂的正面挂着一幅字画，下面放着一个八仙桌，旁边有两个座位，一个人高马大，相貌粗俗的军官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喝茶，正是韩书鸿。“都下去吧！”他对大家说。他的人退下，小花紧紧地抓着苏仁的衣服不肯走。
苏仁对韩书鸿说：“她没事，听不懂！”
韩书鸿说：“啊！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您那个小王妃吧？”
苏仁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韩书鸿继续说：“您老人家真是艳福不浅！您还真敢来？”
“你知道我要来？”苏仁问。
“韩兴！那个看祠堂的老头，头半个月就给我捎信来了！说我亲爹可能来看我，让我别犯混，别告官！还说您也挺苦的，孤身一人，大半辈子，您怎么骗的人家呀？”韩书鸿说。
“我就是给老侯爷上了柱香。”苏仁说。
“我爷爷不是你捅死的吗？”韩书鸿问。
“我……我当时不能失败，不能拖延，你爷爷也不能败走，不肯被俘……”苏仁说。
“咝？”韩书鸿知道那些旧事，他不想再提了，突然他想起什么，说，“我刚想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请您老人家上座？我这么审您好像不大合礼法？”韩书鸿注意到小花半躲在苏仁身后，紧闭双唇，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就说，“你别这么瞧着我！你别觉得这老家伙对你好！女人都让他骗得团团转！”
“他……他不是坏人，他可想你了！”小花费力地说了一句汉语。
苏仁感动地拍拍她的手，他对韩书鸿说：“你别吓着她！”
韩书鸿点点头，指着旁边的座位说：“您坐吧！您放心，您老人家万里迢迢来看我，我再不懂事，也不能把您送官！”
苏仁在八仙桌另一边的座位上坐下，小花紧紧地拉着他站在旁边。
韩书鸿说：“我听说您还在老姑奶奶的床上睡了一觉？我就不明白？不是说您老人家的老婆比皇上的还多吗？您回来这趟图什么？”
“那是你娘！”苏仁纠正他。
“我娘？我娘！”说到娘韩书鸿的眼圈红了，他心里想起的是乌兰……
苏仁也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妹妹，但他不准备追着这话提下去了，人走了，已经很多年了。他问：“我在徽州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了，韩兴也上老姑奶奶屋里哭去了，一看红段子铺了一床，有人刚在那睡过觉！”
“鸿儿，你也不小岁数了，你一辈子就没有特别动心，生死不忘的女人吗？”苏仁问。
“我？我媳妇嫁给我就后悔了，听说我是个野种，整天不是哭天抹泪，就是指桑骂槐。我想忍，可她不忍，我老丈人也不忍，我能怎么地？我没你那一套！媳妇跑了，俩闺女都领走了，现在都不认我了！我爹也气死了……哎！我爹死之前，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去看看你娘，我对不住她！’我上次去，就是为我爹这句话，跟着人家混过去的！”
“那你现在就一个人？”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呀？那就有算不是呗？”
“哼，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养了个婊子！”韩书鸿叹了口气说。
“怎么干这个呀？”苏仁问。
“哎！”韩书鸿摇摇头，“我从您那回来，我琢磨着那可汗的大帐里坐的那一屋子人，应该差不多都是您儿子，不是首领就是大官。我想啊，再呆在北方，这兄弟相残的事还真免不了，我倒是赢不了他们，再让他们把我捅死，对不起我娘拉扯我那么多年。我就调到这边来了。您去过成都吗？那地方好，日子有惬意，风景又好。我就跟着几个朋友去逛，就逛的那花街柳巷去了。碰上老鸨子新弄来个几个小姑娘，我就给人家开了。那小丫头瞧着我还有情有义的，那小眼神，怎么也忘不了。后来我就找了她两回，每回都情意绵绵地说让我赎她，我哪有那钱呀？再后来，她还红了一阵，我都够不着了。过了几年，我又去成都，我这手头紧，就不敢去太好的地方，进去以后，还没挑上人，她就冲出来了，抱着我就哭。一问，已经过气了，又让人转卖三回了，沦落到卖大炕了。我这一难受，就给赎出来了，也没多少钱，赎得起了。这就一直跟我过呢！”
“娶了？”
“娶她？我爹要活着不打死我？”
“有孩子吗？”
“不行了，让人糟蹋过头了！”
“你不想再娶个正经的？”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这现在呀，还挺心疼她的。这一半给我当使唤丫头，一半陪着我。您说我这岁数了，谁家的好姑娘还嫁给我呀？我要是娶个不怎么样的，回头再欺负她，算了吧！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韩家的香火，我续不上！我自己就不是正经的韩家人，您老人家吧？不用我续香火。就这么着了！”
“你这么大岁数了，她岁数应该不大，不为她将来想想？”
“想什么呀？当初我们哥几个一块开的那几个女的，现在就剩她还有条小命了，都死了！病死的，上吊的，投河的……我们俩也说过这事，我在，她伺候我，我哪天没了，她找根绳把自己一挂，就完了！”
“没想过娶人家？”
韩书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应名还是侯门后代呢！”
“皇帝的后代，成了老百姓的，也得过老百姓的日子！”苏仁说。
“您还真是我爹？还教训起我来了？您管不着！”
“你平常跟她过的好吗？我是说，吵不吵？闹不闹？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哎呦！别提了，又亲又乖，从来不在我面前大声说话。自打把她带回来，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到点就有口热乎饭吃。不光这个，一天到晚，就给这军营里头上上下下的人洗衣服，还给我挣点钱。到了晚上，给我烫两口酒，等我喝完了，再往我怀里这么一钻，哎呦！别提多美了！您老人家，甭多管闲事，我就跟她过了！”
“我能看看你这女人吗？”
“干嘛？”
“我看看，要是还行，我给你做主，娶了吧！”苏仁说。
“您？”韩书鸿摇着头，伤心的表情里，还露出了一点笑，“嘁！我这没脸见祖宗的事？能行吗？”
“我是你亲爹，我要是说行，就行。”
“不是……”
“你不愿意？”
“不是……我……我这辈子完了！我就是混日子呢！”
“你是混日子，她不一定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她就不是，她是希望跟着你过上好日子！你不想对得起她？”
韩书鸿低着头，眼睛里充满泪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然后说：“成，您跟我上后面去吧！就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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