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仁在森林里住下，他们随身带着一个简易的帐篷，几根木杆，用羊毛毡围上，他和随从的武士睡在那里面。武士们大都觉得不习惯，而且要轮流下夜，看着马，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一直在附近的森林里像鬼火一样漂移，不过好在并没有马匹受到损失。
苏仁看出武士们的窘迫，一个清晨，他让武士们都离开，还嘱咐他们离开森林以后，各自生活，没有听到他的召唤，不要回汗廷，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哪。武士们有些疑惑，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对苏仁的绝对服从。这些忠诚的武士看到王爷和这家主人相处不错，也放心了，上了马，按照主人的指引，沿着附近的大河顺流而下，去往森林外边。
武士们走后，苏仁帮主人劈了一天木柴，入夜了，就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休息，他一天没怎么说话，武士们的离开让他觉得自己和原来的世界彻底隔绝了。他独自躺着，想念起当年在这里的生活。子瑛的面容渐渐地变得清晰，苏仁的眼角有一滴泪。正在这个时候，主人家的女儿小花忽然进来了，把自己的铺盖铺在一角。
“你干什么？小姑娘？”苏仁问。
“我爸爸妈妈把我赶出来了！”小花说。
“他们把你赶出来？”苏仁问。
“对呀！他们说想生个小弟弟，他们一这样说就是要赶我走！”小花说。
苏仁笑了一下说：“那你就住这边吧！”
小花躺下前，在火力里加了两块木头，火苗照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苏仁有点不自在。“你不睡觉，看着我干嘛？”他问。
“你长得很帅！”小花说。
“老头了！说什么呢你！”
“真的！”小花认真地说，“人长得帅不帅跟年龄没关系，尤其是男的！”
苏仁苦笑了一下，转过脸去，他刚刚回忆起子瑛的容貌，还不想被这个小东西打搅。
“你不高兴吗？”小花继续问，“你肯定有不高兴的事！不过没关系的，你在我们这里每天听小鸟唱歌，采鲜花和蘑菇，你就会高兴起来！”
“也许吧！”苏仁回答，他不想再和这个小姑娘说话，更想静静地回忆当年和子瑛的点点滴滴。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突然发现小花站在他头边。“你干什么？”他问。
“你怎么还没睡着？”小花问。
“上岁数的人不容易睡着，你不也没睡着吗？”
“你可以搂着我睡吗？”
“干嘛？”
“我小的时候，每天不是我爸爸搂着我，就是我妈妈搂着我，现在他们俩都不搂我了，还把我赶出来，我妈妈还说，让我长大了找个男人搂着我睡！”小花说。
苏仁坐起来笑了：“那也不是让我搂着你睡好吗？”
“咦？你笑了！你来之后，我还没见过你笑呢！”小花蹲下身，在黑暗中贴近苏仁的脸看。
“是吗？那谢谢你！”
“你怎么谢我？”
“你想怎么谢？”
“你搂着我睡觉吧！”
苏仁想了想，倒也无妨，还是个孩子嘛！“那好吧！为了谢谢你让我笑出来，过来吧！”
小花把铺盖抱过来，挨着苏仁躺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只小猫一样，“你真好，明天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前几天这生人多，我让它们俩藏起来了！”
“什么朋友呀？”
“明天你看了就知道了！”小花聊着天就睡着了，她呼吸又稳又匀，而且有一点甜味。
“哎！”苏仁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默默地想，小孩子多好呀！还什么愁事都还没遇上过呢！他忍不住亲了小花的额头，想继续回忆子瑛，却迷糊了。
第二天天一亮，小花一骨碌就趴起来，把苏仁也弄醒了。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听见小花在外面喊：“王爷，你出来！”
苏仁觉得可笑：还知道叫我王爷，还敢下命令？他弯腰走出桦皮帐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在晨光中，在金色的森林前面，小花站在中间，左边趴着一只白色的老虎，右边站着一只棕熊，风吹过，金黄的白桦树叶围着他们飘舞。苏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天呐！这是什么地方？我遇到了什么？有一个瞬间，苏仁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死了，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那这个女孩是不是在此等待他的子瑛？
“你看！”小花开心地笑着，“这是我的朋友！怎么样？”
苏仁朝小花走过来，既然觉得自己死了，也不必畏惧猛兽，他走到小花跟前，熊弯下腰舔了舔他的手背，老虎站起来，用头轻轻地顶他，他低头抚摸着老虎的头。生与死，这么简单吗？他想起子瑛真的有一天问过他：“森林里有一只白色的老虎你见过吗？它和一头棕熊是好朋友。”那时苏仁对生活很绝望，对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不以为意，只是说：“老虎和熊不是死对头吗？”子瑛却回答：“等我死了，就会和它们在一起。”想到这，苏仁猛地抬起头看着小花。小花笑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小花！你又在干什么？它们俩会吓着新来的朋友！”松林在后面喊。
“他不害怕！”小花大声回答。
苏仁清醒过来，但还是很疑惑。老虎和熊走向松林，用头蹭蹭松林，松林拍拍它们两个，两只巨兽就转身回到森林里了。它们刚一走，刚才鸦雀无声的狗们一下子都狂吠起来。小花嘻嘻地笑着说：“狗子们就是这样，老虎和熊在的时候，它们根本就不敢出声，现在它们一走，狗子们就装模做样的凶起来了！”苏仁仍然疑惑地看着小花。
“别担心，那是她的两个朋友，她小时候爷爷送给她的。已经跟我们习惯了，从来不伤人。”松林过来跟苏仁说。
晚霞在一边说：“哎，畜生这东西可说不好！没办法呀！她喜欢！”
“它们不是畜生，是我的朋友！”小花说。
“好好好，你的朋友！去把你的脸洗一下！再去河边装两袋水过来！”晚霞说着，生上火做早饭。早饭是干肉煮的汤，加了蘑菇和鹿奶。
吃早饭的时候，小花问苏仁：“你想去采蘑菇吗？”苏仁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小花又说，“我爸爸一般不让老虎和熊进营地，鹿怕它们，等会咱们出去采蘑菇，它们就可以跟我们一起了！”
“好吧！”苏仁很想再见到老虎和熊，就答应了。
“跟畜生打交道，还是要谨慎点，”松林在一边说，“别跟他们抢吃的，随时让它们知道，你们看见它们了，这样它们就不会偷袭你们！但也不要跟它们对眼！”
“我知道！”小花抢着回答。
“不是跟你说的，王爷刚到森林里，还没摸清你那两个朋友的脾气秉性！你也警醒这点，毕竟它们两个跟王爷还不熟。”松林说。
“好的，记住了！”小花说。
“不用制服它们吗？”苏仁问，“我的意思是说，比如我们的战马，都是选很烈的，但是要被骑手制服，就会很忠诚……”
“不是一回事！”松林说，“那两个家伙，就是跟咱们搭伙的，你要是想摔倒它们，或者驾驭它们根本做不到！好在它们两个在周围转呀，别的猛兽就不太骚扰我们了。你们去采蘑菇吧，今年的最后一茬蘑菇了！采完这一茬，我们就准备搬家了！”
苏仁的心头一紧，这家人如果现在离开？自己该怎么办呢？他没有问，吃完饭，跟着小花一起去采蘑菇了。小花早就知道蘑菇都长在哪，哪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哪一块石头边的草堆里。那些蘑菇根本看不见，但小花把草拨开，下面就有蘑菇，一个上午，就采了一大袋，装在一个鹿皮的口袋里。
“你怎么知道蘑菇在哪？”苏仁笑着问。
“每年都是这些地方长蘑菇，我早就记住了，我七岁的时候，我们家就搬过来了，都已经五年了。我早就记熟了长蘑菇的地方，而且从春天开始，每个季节在哪里长哪种蘑菇，我都记得。虽然别的地方也长，但是长不了这么大朵的，我们就不要了！”小花说。
苏仁闻到森林里有一股腥气，他向侧面看，白虎就站在十几步之外的树林里看着他。虎的眼睛是蓝的，目光里充满了煞气。苏仁避免跟虎对视，但也眯着眼睛观察那只虎，这是跟猛□□流的方法，既要让它知道，你看见它了，又不要和它对视，让它觉得你挑衅。
小花的嘴还在巴啦巴啦地说话，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老虎朝他们走过来，脚步越来越快，苏仁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小花一个箭步冲到老虎前面，叉着腰说：“你要干什么？”老虎若无其事地停下来，卧倒在小花面前。小花拍拍它的头说：“哼！不许耍心眼！”苏仁意识到熊就在他背后，他侧过脸回头看着熊，熊慢慢地走过来，舔了舔他的手臂。小花说：“你们需要在森林里重新认识一下，你可以摸摸它的鼻子，让它记住你的味道。以后就是好朋友了！”苏仁摸了摸熊的鼻子，熊又舔了他的手心。小花蹲下身，把老虎和熊都拢过来，它们俩向两只大狗一样，趴在小花的两个臂弯之下。苏仁笑了一下，也蹲下身，摸了摸熊的头，他的手碰到熊头的时候，老虎动了一下，抬头看着苏仁，老虎的目光实在太凶了，看不出一点友好，苏仁苦笑着摇摇头，小花打了老虎一下：“干什嘛？”她问。老虎又低下头，头顶着小花的腰，舔她的腿。“今天，它们俩跟你刚认识，所以还不能放松了玩。”小花说，“等熟了以后，咱们就可以在森林里追着玩，跑着玩，可好玩了！”
苏仁问了小花今天早上想的那个问题：“你知道吗？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我这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怎么可能？”小花说，“人死了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你也许就是我最想见的人！”苏仁说。
小花抬头朝他笑了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真的很像子瑛，苏仁凛了一下。“你最想间的人是我吗？不是天上的月亮？“小花摇着小脑袋问。
“你知道萨仁？“苏仁问。
小花扁了扁嘴说：“你要是真死了，就会发现自己变年轻了，变成一个小伙子或者小男孩！你没有！”
“哦……有道理哈！”苏仁说。
“那当然！我们回去吧！”小花站起来说。
苏仁背着鹿皮口袋跟小花一起往回走，老虎和熊在后面跟着。“我们把后背冲着它们没关系吗？”苏仁问。
“它们两个不是畜生，是我的朋友！”小花说，“它们是有意走在我后面的，防止其它野兽从后面偷袭我。不过你现在最好离我近一点，它们对你还不熟悉。”
苏仁和小花回到家，松林把蘑菇接过来，问小花：“你怎么让王爷帮你背东西？”
“他不是男的吗？”小花问。
苏仁笑了：“我愿意背，你们不要当我是王爷，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晚霞把蘑菇一片一片拿出来检查，夸赞小花没有采毒蘑菇，小花就趴在妈妈背上，妈妈跟她一边亲亲热热地说话，一边干活。
苏仁问松林：“你们要搬家吗？准备去哪？”
松林说：“昨天族人们一起开会，商量着今年想去黑龙江北边。这两年，这一带的皮张不太好打，尤其是貂少，好些人家的孩子个子都长得很快，需要做新皮衣。我们王爷，又特别喜欢那个，过两年又该来收了，所以想多准备些。”
“你们王爷是？”
“科尔沁亲王，苏赫巴图王爷，我们这一带，十几年前就归顺他了。”
“哦！”苏仁想了想，他这次出来，还真不想见苏赫巴图，如果兄弟见面，难免分析汗廷的利害得失，他现在根本懒得想那些事，“那是我弟弟，不过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
“哦，那您要跟我们一起走吗？”松林问。
“其实，不是太想，我就是很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不想去别的地方，你们搬猎场，带着我这么个生人也不合适……”苏仁说。
松林点点头，去和妻儿商量，他们都觉得留苏仁一个人不放心，他年纪大了，精神不太振作，和附近的林中百姓都还没有熟识……小花说：“那我留下来陪他吧！”
“你能行吗？我们要春天才回来哦！”晚霞问。
“春天？雪变软的时候不就回来吗？怎么也得在冰化之前过黑龙江呀？”小花说。
“那也挺长时间的呢！”松林说。
“他一个人在森林里肯定不行！再说老虎和熊也不能跟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它们见到别的老虎和熊就会打架，虽然每次都赢，但是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打多少架呀？”小花说。
“嗯，也行！布哈林家族不走，他们住在岭东，你有事可以去找他们。”松林想了想说，“不过他们对你的老虎和熊不太接受，去的时候，把它们俩留在这！”
“好！”小花说。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把这个决定告诉苏仁，苏仁有点震惊，居然为了陪他，这家人要把唯一的，也是最心爱的小女儿留下？“咳！没事，她都十二岁了，我九岁就自己过冬了！”松林说。
“可她是个女孩子！”苏仁说。
“我们这个野丫头，比别人家儿子还能干呢！”晚霞说，她又转向小花说，“就是鲁尼的太奶奶要失望了，她还想着你这次带不了你那两个朋友，能跟大家住在一起呢！”
“我不喜欢鲁尼！”小花说。
“这孩子！你小时候不是跟他特别好吗？”晚霞说。
“他不喜欢我的老虎和熊，还整天说我是小疯子！”小花噘着嘴说。
“行！那你也不用去跟他闹意见了，冬天就呆在这吧！”晚霞说，“林子后面还有一个营地，走之前，我们帮你们搬过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苏仁觉得很过意不去，林中百姓有一个地方和草原百姓特别像，就是帮你忙的时候，把一切都做得好像他们本来就想那样做一样。
几天以后，松林和晚霞把帐篷上的桦树皮收起来，把家里有用的东西都捆在驯鹿背上，然后转移到后面森林里的营地。那里有一个木杆支好的帐篷的架子，晚霞在上面铺上兽皮，不再铺桦树皮，天气凉了，需要保暖。这里只有一个帐篷，林中百姓聚族而居，并不分彼此，四个人就都住这一个帐篷。又过了几天，初雪下来了，松林和晚霞开始收拾东西，到森林里寻找他们鹿，把鹿群逐渐聚集到家周围。苏仁这些日子主要的工作是劈柴，小花每天打水做饭，她也会打猎，主要是下套，套野鸡和兔子，也捉鱼。
晚上的时候，松林会把他存的酒拿出来，喝上一小口，还给苏仁尝了，是草原上的奶酒。松林告诉他，这是他们把貂皮进献给王爷得的赏赐，看来这东西对松林而言很珍贵，他都舍不得多喝。喝酒的时候，他就跟苏仁聊天，给他讲森林里的故事，这一带一共有多少个家族，多少驯鹿，多少座大山，多少条河。苏仁听着就走神了，想起当年跟子瑛流亡到这里，一个冬天只有他们两个，全部生活都靠他的双手，打猎、劈柴、建帐篷……春天的时候，长老派人请他到部落里，他才知道林中百姓一个冬天都在悄悄地观察他。想起那些事，就又想起子瑛，她身体那么差，却跟着他在森林里受苦……他也给松林讲一些他在森林里的经历，也讲给他自己离开森林后又干了什么……他讲得不多，而且都是一段一段的，前后不连着，也不知道松林听懂了没有。
鹿找齐了，松林就把鹿背上栓上各种要带走的东西，鹿角相连，准备走了。几个别的猎民点的小伙子过来接他们。他们要沿着一条河往上走，在快到源头的地方和家族汇合，然后翻过一道山岭，再涉过一条河，再翻过两道山岭，再沿一条河向下，再翻过一道山岭就可以到黑龙江边，听上去很遥远。他又问了苏仁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苏仁摇摇头，并且说：“我一个人其实没事，你也知道，我原来那个妻子，什么都得我一个人干的。”
“不行！”小花说。
“那不一样！”松林说，“人活着要有盼头，你那时打猎也好，伐木也好，想着回家给她煮一锅肉就是盼头，一个人不行！”
“我是怕万一有个闪失，你们就这一个宝贝！”苏仁说。
“分别不兴说不吉利的！”晚霞在一边说。
苏仁不再说什么，这些年，他坐在高高王辇之上，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离老百姓的这种真诚已经很遥远了。他辛酸的笑了，拍了拍小花的肩膀说：“好！那我，那我一定努力活过这个冬天！”
松林打了苏仁的右肩一拳说：“雪变软的时候再见！”然后抱着小花亲了一口。晚霞也摸摸小花的头发，把她抱了又抱，然后松开手走了。松林和晚霞骑上鹿，带着大部分鹿群走了，狗也跟着跑了，只留下十几头鹿，给小花做脚力，还有苏仁的那匹马。
松林、晚霞和成群的驯鹿消失在森林里，森林里安静下来。小花抿着嘴唇，盯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苏仁说：“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个了！”
苏仁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说：“不后悔吗？”
小花摇摇头。
“那……我们干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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