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摊开着723器官贩卖案的卷宗，那上方盖着一枚红色的“已结案”印章，格外刺目。
“犯罪嫌疑人，秦玖良，女，26岁，协安医院外科医生……案发地点，广州第一看守所，牢房13号……”杨京飞揉着眉心，闭着眼，嘴里依旧低声念叨着，重复着那看了无数遍的内容。
“死亡方式，外源性高剂量胰岛素注射，致心源性休克死亡……案件状态，已结案。”
他睁开眼，视线在那张薄薄的纸页上停留，似乎要透过它看到另一层晦暗的现实。
“723器官贩卖案，协安医院，主谋乔治群、钱勇，共犯黄有为、付博海、冯建豪……”他把椅子往前拉近，又在白板上涂涂写写起来。
“516黄有为案，犯罪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毛发、脚印、监控痕迹，所有的血迹都被次氯酸钠彻底清理过……”
“1229付博海案也是，现场找不到一点多余的痕迹，有着极为相似的清理手法，具备高水平医学知识和反侦察能力……”
“漂亮的犯罪。”
“付博海……冯建豪……原协安医院副院长、副院长秘书……”
杨京飞在白板上重重落下几个大字，在“付博海”上画了个深红色的圆圈。
他盯着那名字，笔在上面不自觉地点了点。
“……都是一个凶手。”
“这下就说得通了。”
……
市警察局，刑警大队队长办公室里，杨京飞靠坐在转椅上，眼前几罐咖啡全部见了底。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了。
面前那块大白板密密麻麻挤满了字迹，蛛网一样交错的的尽头，被一个个大大的叉堵死。
“杨警官，我这边……也可以排除了。”女警推门而入。
又一个叉落下。
“杨队，我们已经把723案和516案交叉人员范围扩大到了三级关系网，还要继续扩大吗……”
“不了……”
“黄有为付博海身边的关系网复查的怎么样了？”
“基本可以完全排除了，缺发动机，全都有不在场证明。”
“不过……今天复审黄有为助理的时候，他提到被害人在付博海遇害后，前往北城前这段时间里一直神经紧张，精神恍惚。有时候还会眼花，问他们看没看见哪站着一个人。”小王补充道。
“乔治群有消息了吗？”
“没……”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723、516案一起陷入了僵局。
杨京飞闭上眼，手指按在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
二十多年刑警生涯，他办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这一次，他头一次感到彻底的无力。
没有证人，没有物证，没有杀人动机，甚至没有该死的可怀疑的凶手。
虽然手里握有黄有为的录音和器官交易的名单，但这些只能作为线索和有力佐证，无法直接将乔治群和钱勇定罪……这也是钱勇如此嚣张的原因。
“要让他们伏法，需要更关键的证据——交易资金流、尸体证据、物理痕迹，或者他们的口供。”
“可是杀死付博海和黄有为的人，曝光723案的人……他的动机，又是为了什么。”
杨京飞站到白板前，重新盯着眼前大大小小的名字。
付博海、黄有为，再到乔治群，钱勇，冯建豪，几个大大的人名散落在四周。
前两个画上了红圈，四周密密麻麻的小字被盖上了一个个红叉。织就的关系网从四周连向中心，最后在三个大字上中断。
秦玖良。
他拿手在上面敲了又敲。
“秦玖良。”
“所有的线索到这都断了。一个死人。”
“他奶奶的……”
“许松5月16的不在场证明核实过了？”
“没有问题，健身房监控，急诊挂号单都验过了。许松家小区内没有设置监控，不过最近的监控显示他确实是在5月15日晚11时进入的小区大门，直到17日早上8时出门上班。”
“没监控，刚好就都这么巧……继续盯着。”
“杨队！杨队！重大线索！……”小夏一脚把门踹了开。
所有人都不困了，齐刷刷看着他。
“辖区民警今天上午报上来的！”
“昨天祈源里2号小区楼下，发生了一起疯子……持刀伤人案！”小夏喘着粗气，“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就在案发现场，有一个人给被害人做了止血手术！”
他把手上的电脑递给杨京飞，“据后来负责的主刀医生说，这人手法专业性极强，没有几百台外科手术根本下不来！”
“人呢？！”周围人喊道。
“消……消失了……这人自己也被砍了两刀，也没去缝针，在医院里就人间蒸发了。”
杨警官一言不发，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他仔细放大着手术室门前的监控。
那靠墙蜷着的女子，像丢了魂魄，撕烂的衬衫上有血顺着簌簌滴落，也没一点反应。他死死盯着电脑画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聚起了光。
虽然透过压低的帽檐和口罩看不清一点脸，但是这身形……
心跳骤停了一拍。
“太像了……”
“怎么了杨队……？”
他把监控继续放大，直到那帽檐下漏出了一缕白。
……
医院的ICU病房里，恒温22度。空气里流淌着消毒水和氧气淡淡的味道。心电监护仪上绿光跳跃，滴滴作响，与输液泵的低鸣声交错循环。
陶辰静静地躺着，腹部的纱布层层缠绕，压制住尚未愈合的创口。血渍已被清理干净，伤口被细密缝合线封住，但仍隐约可见皮肤下潜伏的瘀青。
“许医生，你先去歇着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张护士长给许松递上一杯水。他从后半夜回来就守在这，已经一整天了。
“噢……没关系，前48小时是危险期，等陶辰状态彻底稳定下来，我再休息也不迟。”
张护士长也不再多说什么，又给他拿了两个水果，“小陶的家属已经联系到了，她妈妈刚从苏州过来。”
……
“杨队……”
“杨队，杨队？”小夏在他眼前晃了半天，不知道他盯着那片马赛克看出了什么名堂。
杨京飞忽然啪地放下了电脑，一手抓起外套。
“走，和我去趟医院。”
首医六院的外科办公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咖啡味，墙上的时钟刚过七点。医生们的交班记录堆满了桌角，文件旁还放着没喝完的速溶咖啡。
“您就是陶辰的主刀医生？” 杨京飞坐在沙发一角，接过递来的水，看着对面的人。
“是的。”负责陶辰手术的主刀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应该刚刚下了一台手术，脸上挂着疲惫。“昨天不是已经做过笔录了吗？”
杨京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有些地方没弄清楚，想再问问情况。”
医生点点头，也没再多问。毕竟医生和警察打交道并不算稀奇，偶尔会有一些案件需要补充笔录。
“被害人陶辰被送来时的情况，可以再详细说一说吗？”
她翻开手边的病例记录，目光落在术后报告上，思索着开口。
“伤者送来的时候腹主动脉遭受刺伤破裂，失血量极大，情况危急。像这样腹部动脉破裂的情况，抢救窗口只有 3-5 分钟，人根本挺不到医院。”
“但是她的伤口在送来前已经被人进行了初步处理，止住了大出血。救了她一命。”
“初步处理？”
杨警官目光微凝。
“对。这也是我很惊讶的地方。”医生推了下眼镜，作为一个从医几十年的外科医生她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在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依然面露难色。
“伤者的主动脉血管被精准地双端结扎，暂时阻断了血流，并进行了初步缝合。”
“缝合方式又采用的是连续锁边缝合，最大限度减少了出血。”
杨队将身体前倾，眼神紧紧锁住她，“是什么人给她做的？”
“……现场有一个女人。”
“但她说自己只是会一点急救知识。这根本不可能……”
“……你刚才说的锁边缝合，是什么？”
医生推了下眼镜，“这是一种强化缝合的方式，每一针都会锁住前一针的线，确保缝合不会松开。”
“很常见吗？”
“并不是很特殊的手法，不过一般的急救情况下，医生通常会首选褥式缝合或普通连续缝合……”她顿了顿，换了种更简单的描述，“这些方法更快更简单，也更符合标准急救流程。锁边缝合会更稳固，一般用于高难度的外科修补。像陶辰这种极端情况……锁边缝合确实是有些冒险的最佳选择。”
“……她在最大限度确保伤者能够顺利撑到医院。”杨京飞自言自语着。
“对……同时对技术的要求也更高。一旦开始，就必须一气呵成，没有多余调整的机会。她的手法非常稳。”
杨京飞撤回了目光，开始在笔记本上涂写起来。
“你是说……救她的人，是个专业的外科医生。”
“可以说是顶尖，还擅长极端情况下的手术。”
“户外条件恶劣，手术风险极高……这种高难度操作需要极强的外科水平和心理素质，就是在北城也没几个医生敢冒这个险。”
杨京飞感觉新鲜奔腾的血液霎时间充满了脑袋，冲破了他心中怎么都挥之不去的那团疑雾。
“样貌？”
“……我记不清了。”医生皱着眉，“她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年纪不大，一米七左右，身上全是血。”
杨京飞握着笔，在笔记本上不自觉地画着圈，一圈又一圈。
忽然，他停下，猛地抬头，眼里压抑着亢奋的光。
“她的手法呢？”
医生一怔，“什么？”
“缝合、处理伤口的方式，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医生皱眉，指尖在手术报告上轻点，像是在回忆。
片刻后，她的动作一顿。
“……对了。”
她盯着虚空，眉心微微收紧，手指下意识地跟着做起动作。
“她的缝合尾端……”
话音未落，手指在空中翻转，像是在模拟某个熟悉的动作。
杨京飞死死盯着她，指节在笔记本上收紧。
医生缓缓开口，“用的是……反手打结。”
……
医院 ICU 外，探视时间仅有十分钟。
玻璃门外，一个女人刚刚赶到。有着和陶辰一样白皙皮肤和清淡眉眼的长相，带着南方的清爽。她手拢着羊绒丝巾，目光穿过玻璃落在病床上。
陶辰眼眸紧紧闭合着，纱布缠绕的腹部随呼吸机的频率微微起伏。
“……她还没醒？”女人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没那么快呐，最短也要几天才能醒呢。”张护士长在旁边又补充安慰着，“不过手术非常成功，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医生说再观察几天，稳定了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女人点了点头，眼尾轻微下垂。看起来有点疲惫。
“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小心……”她抬手理了理腕上的表链，声音听不出责备，倒更像是随口一提，“平时见她也挺懂事的……”
张护士长没接话，目光落在病床上。
女人又看了几秒，低头翻了翻包，掏出一张卡片放到护士长手里。
“张护士长……我工作忙，平时照顾不上。她需要什么，就麻烦你们了。”
张护士长接过，是一张银行卡。
“……小陶这孩子一直都特别独立，特别坚强，出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张护士长忽然收了平时那风风火火的语调。她手里摸着银行卡锋利的边缘，顿了顿，轻轻看了看陶辰的妈妈。
“医院会全力照顾好她的。我们就是她在北城的家人。”
“放心吧。”
“多谢了……钱上我们倒也从来没短过她。”她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眉心微微蹙起，“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切，隔着安静的 ICU 外也能听到断续几句。有男人的声音混合着小孩的哭声。
她皱起眉，语气带了些无奈：“行，明天我就回去。”
“在哪……？”
“非得现在吗……？”
挂了电话，女人抬手把包带拎上肩，最后朝病房里看了一眼，轻轻吐出口气。
“她醒了的话，麻烦您告诉我一声。”
说完，她扣好风衣纽扣，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拉长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墨蓝色的泡影里了。
许松在远处的角落里歇息，微弱的灯光避开了他的一隅，影子落在窗框里，像一道安静的剪影。他静静看着远处的二人，目送着女人快速离去。
……
档案室里，杨京飞快速翻动着文件。
“这种连续锁边缝合、反手打结，手法太干净了，风格一致，几乎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做的。”杨京飞激动地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在局长面前有些失态。
“等等小杨……我，我有点没懂你的意思……”
他的手指顺着字迹向下捋着，停在了某一处。
“秦医生采用连续缝合加局部强化缝合方式完成血管修复……”
“秦玖良……时间太久了，警官，我记不太清了……”
“我就和她共事过那几台手术……您……您不是要怀疑我吧？这已经是第二次审我了……”
“奇怪的地方？要说奇怪的……她好像……喜欢反手打结。其他真没什么了……”
“局长……我的意思是，秦玖良……”
“她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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