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敏的妈妈甘姝对她说过，如果不回到村子里，那住在哪里买的房子都一样。
所以甘敏带着甘姝回到了她们籍贯上的城市——一个极南边的沿海十八线小城市，钦舟。
回到了她们出生和生长的自然村落——钦舟郊区偏远的小山村，甘果子村。
这已经是甘敏回到村子里的第五天了。
甘敏注销了在北京用的手机号，断了其他所有人的联系。
不过本来她也没什么朋友，遇到周钦之前她只有妈妈，遇到周钦之后，她也只有妈妈。
甘敏不知道周钦后来有没有找过她，或许那天他跟着自己下楼，就已经是他那个角度最大程度的挽留了。
但这个暂时不重要，她眼下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处理。
按甘敏原本的计划，她和甘姝应该回到以前的老房子里住。
但她们毕竟三年没有回来，家里本就有些破旧的夯土房经久的风吹日晒无人打理，此刻更是蛛网密布野草横生，根本没有能让她们母女俩落脚的地方。
虽然这也是甘敏预料之内的事情。
所以甘敏和甘姝现在正暂住在村里唯一一个招待所里。
说是招待所，其实也就是村长弟媳妇阿芬姐在村里地势稍缓一些的地方建的一处自用平房。多出来的房间给人当招待所住。
一个房间五十块一天，两个人住两个房间，一天住宿的支出是一百块。
住宿包早饭，其实也就是阿芬姐他们自己做的粥面之类的简食。
午餐晚餐都是甘敏借招待所，也就是借阿芬姐家的厨房和厨具解决的。
甘姝是病人，饮食上要精细些，所以都是甘敏自己下厨，不过食材是拜托阿芬姐他们赶集买的。
甘果子村虽然已经通了水泥路，不算特别偏远，但甘敏没有代步，村里打车比较麻烦。
好在阿芬姐是勤快人，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帮忙代买，阿芬姐会心照不宣的手下甘敏给的跑腿钱。
加上燃气灶台调味品之类的耗材费，甘敏母女俩每天在吃饭上开销是百来块。
甘敏虽然之前过了十几年的穷日子，但她在周钦的身边待久了，其实已经很少用这种零碎的金额来和别人打交道。
甚至她现在的潜意识里，还会觉得五十一百的金额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数字。
真是被城里的富贵迷了眼。
但她毕竟已经离开周钦，回到了她的老家钦舟这样一个市区人均月收三五千，村里人均年收五千三的小地方。
所以她们母女俩的这开销水平在这可以算是相当“豪横”，没两天就村里关于她们在外面傍了大款，又被打发回来的传闻就这样轻轻传开了。
甘敏简直要气笑了。
气的是村里着群人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笑的是他们说的居然也没错。
首先，她确实傍大款了。
其次，虽然她是自己收拾东西主动离开周钦的，但是照他的性格，都这样把自己的床照往外发了，说明对她也是丝毫不怜惜，打发她走也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甘敏更气了。
气得她狠狠敲了一下眼前的办公桌板。
“乓！”一声响。
把对面正在给她办手续的村委会主任林晓芳给吓了一大跳。
“诶诶阿妹啊，你别急你别急，我这马上给你弄好了啊。”
“呃……我没急……”
甘敏捋了捋自己的刘海，有些尴尬。
说起来也是因为最近她也不用每天画精致的妆容了，加上夜里要起来照顾咳嗽的甘姝，所以漂亮又苍白的脸上挂了点黑眼圈，显得人有点凶。
甘敏到这儿是来办房屋改造手续的。
现在农村不让随意修房建房，所以就算是她想要给自家的小屋修个矮围墙，也要先到村里打报告填申请。
更何况她要修的还不止是矮围墙，她家夯土房的居住区也需要一个大修缮，厨房卫生间淋浴室什么的更是需要重建得现代化一点。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她甚至想把家里的房子推了重建。
但甘姝没那么多时间了。
甘敏只能收了自己的心思，着手申请房屋修缮和小规模搭建的事情。
这也是她为什么这两年在周钦那边过着奢华的日子，也要想方设法攒现金的原因。
她本想给治愈后的甘姝修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别墅，让村里以前瞧不起她妈妈的人都闭嘴惊艳、刮目相看。
不过现在甘姝病也治不好，肺癌脑转移，手术做了也救不了，在医院住着也只是在最好的环境下拖延死期。
小别墅也修不了，没时间，等房子推了重建加装修完，甘姝根本没机会住进去了。
其实她应该早一些开始着手这件事情的，但是甘敏直到上个月的春节收了红包，才从周钦那边攒来了足够多的现金。
小一百万呢。
但是没关系，比起甘姝的安康，自己不偷不抢连哄带骗来的那点小钱，对周钦来说也不过是九白头牛的一根毫毛。
而且甘敏一直跟甘姝说自己和周钦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这样顺便也能把自己骗进去，拿钱的时候更心安理得一点。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几分聪明的甘敏晃了晃脑袋，美美的等着林晓芳给她办完改造申请手续。
老屋改造的设计师和施工队她都找好了。
钦舟本地的一个装修设计公司，设计总监还是北大的。
不过是是钦舟北港大学的那个北大。
钦舟既不是旅游城市也不是工业城市。
沿海吧，海景不如隔壁几个沿海城市的风景，风还很大。
有山吧，也没什么漂亮的奇峰怪石，吸引不了太多外地游客。不过山上倒种了不少果树。
有“北大”吧，其实是个普普通通的二本，本校学生自己调侃自己是北大的。
总的来说钦舟就是个普普通通，中规中矩的偏远十八线小城市，所以甘敏本来也只想找个中规中矩的十八线装修团队。
但这“北大”出身的设计总监看起来却是古灵精怪、颇有想法的。
她声称自己对甘敏家老夯土房的设计改造思路审美方面对标的是隔壁市的网红民宿，取材则将精选本地旧货市场物美价廉的天然材料和中古家具，保证给甘敏打造一个自然舒适有温度的乡村小家园！
甘姝本来就夜里就要咳嗽，家装就是要避开灰尘和甲醛。
她的想法倒是和甘敏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甘敏当即就和这位北大的设计师夏小姐达成了交往意向，这两天也一直在沟通联系。
现在改造申请下来了，甘敏起身准备收拾收拾，正式开启老屋改造的工程项目了。
“等等啊，敏阿妹。”林晓芳叫住了她，“还有个事儿，就是之前村里修路改整，你家因为长时间没住人，为了节省成本，把路修到更有需要的地方，所以我们就没有处理你家门口的那条路。”
这个甘敏倒是看得出来，别家家门口虽然不是户户都铺上了水泥石板路，但也算是平整，自己家门口那条路坑坑洼洼的不说，路边还有个堆放垃圾的小土堆。
甘敏本来想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但是林晓芳显然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村里虽然没有多余的经费来给你们家修路铺石了，但是我们的挖掘机可以借给你用一天，配驾驶师傅的，明天能给你们把杂草土坡之类的平一平，算是村里给你们家的补偿。”
甘敏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晓芳的话她都能理解，但是她话语间传递的那种感觉……
是善意吗？
甘敏觉得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至少她小时候没在这个村子里受到过这种待遇。
她有些不习惯的微微点头，说：“噢，知道了”
然后刚转身的她又被林晓芳叫住。
“诶诶，先别走啊。”林晓芳掏出手机，“我微信给你推一个人，我们组织上调来的北大高材生，他就是明天的驾驶师傅，到时候你就联系他啊。”
说着，甘敏的手机就传来了微信的叮咚声。
回村以后她这新开的微信也没加几个人，突然有消息的叮咚声还让甘敏有些不适应。
她先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然后才点开了微信。
林晓芳给她推来一张联系人名片，上面写着——宁望海。
头像也是一片海，但不是那种小清新的海，上面漂着大量的小渔船和海上牧场的矩阵。
嗯……又是北大的。
看起来也确实像是组织上调来乡村振兴的。
林晓芳在旁边又叨叨起来：“他前两天带着我们村里的农产品去隔壁市得大商超谈合作了，得今晚才能回来，但是给你们家平个路这事儿，是他提的主意。”
甘敏撅了撅嘴，又点了个头：“噢，那我谢谢他。”
她是真感谢，但是城里待久了，说话还是有股阴阳怪气的刻薄味，好在林晓芳也听不出来这些。
“是可以感谢感谢他，大海这孩子人特别真诚，劲头也足，你后面又什么困难也可以主动联系联系他，当然联系我也可以，只是你们年轻人嘛，说话没有那个什么……代沟！”
眼见着四十多岁的林晓芳又要开始叨叨，甘敏连忙伸手来将她打住：“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哈，谢谢晓芳姐。我这边……就先回招待所去看看我妈妈了。”
“诶。好嘞。”林晓芳倒也能瞬间收住，点了点头，示意甘敏可以走了。
于是甘敏就算是完成了今天唯一的待办事项，她一路心情愉悦，带着轻快的步伐朝招待所走了回去。
在乡下果然会让人怠惰，甘敏本来的计划是回老家第二天就来填申请，第三天就开始盖房的。
但是回来之后，她反倒是先给甘姝安排上了一个轮椅，没事就推着她出来晒太阳。
现在是下午三四点，正是晒春天的阳光最好的时候，村口的梨花还没谢尽，刚好能推着甘姝过去赏花。
自打甘姝从北京的私人医院里出来，她就老跟干敏说感觉日子都过长了一些。
“在医院，一天只有出病房去花园转转、和回病房吃饭睡觉两件事。”甘姝伸出手去抚摸甘敏的手背，“但是回到家里，就感觉一天的时间好长，可以跟好多人说话，跟着他们转好多地方。”
甘敏皱了皱眉：“以前小时候，我还记你天天和这些邻居吵架来着，怎么现在又要和他们聊天？”
甘姝笑了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甘敏不语，只低头推着甘姝往前走，她心里这些事可没过去。
但村子里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前村里都是土路，那推不了轮椅，一下雨就能带起一身泥。
现在村里大路是水泥汀的，小路是石头块的。
不过虽然路是好走了很多，但是村里的人反而少了。
“以前大家都在争那村里的一亩三分地，现在种地赚不了钱，大家也都不稀罕了。你看我们家门口的地，都荒了，好可惜。”甘姝轻轻叹了口气，“以前我多想能有这些地，多种点粮食水果，好卖钱供你读书呀？”
甘敏则垂下了头来：“我那会儿也想着要多种点粮食水果，好给家里赚钱……”
甘姝顿了顿，抬起了头来。
化疗让她剪了特别短的平头发型，剃光了后脑勺的头发，她精致的头颅被包裹在甘敏亲子针织的毛绒帽子里，还能从她苍白的脸上看出几分年轻时的漂亮风采。
只是她现在整个人都正在枯萎了。
“难怪你不愿意去上大学。”甘姝的脸上又浮现出几丝心疼，但又因为表情的拉扯，令她感觉到一股抽搐的头痛，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虚汗。
甘敏被吓得慌了神，连忙握住了甘姝的手：“妈！”
“没事……妈妈没事。”甘姝对她摇了摇头。
甘敏没有出声，但是喉咙已经开始发酸。
看来这样的清闲美好生活也只是梦幻泡影，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让甘姝早点住进修缮过后的老房子，早点回到以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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