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冬日得意时,半日也足以饱览金陵繁华。
一路来,在悠悠湖心看秦淮冬夜灯火通明,唇齿间珍馐美味留有余香,琵琶声在湖面泛起波澜,惊着满湖的腊月花灯。
随心而行,并不算出奇的安排,甚至于最后她拿到手上的收获,只是这巴掌大小的假兔子。
还是凌慕阳在小摊处随手买的。
可一想到,面若冰霜的凌慕阳,趁着她不注意时,悄悄买了这个小玩意,秦施施便在心里甜甜地发笑。
好像发现了凌慕阳与众不同的一面?这算不算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脑子里皆是凌慕阳的模样,明月舒询问的声音却突然闯入:“施施?一同前去如何?”
“啊?什么事情?”秦施施慌乱地回望着面前的母亲,又马上低下了头,夹带了面对她时独有的卑微。
那日失态,和母亲闹了不愉快,她总是心虚的。
明月舒年逾四十,却风华依旧,眸光灵动,面容沉稳富态。见秦施施发呆,她轻轻阖眼后,再度睁开双眸。
这个女儿生得像极了她,如今恭敬谨慎,像无依无靠的蒲草,问了一句竟就要找缝钻起来藏着似的。
见此情状,明月舒喉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黑夜中散去。
往日请安都在殿外,这还是秦施施第二次来明月舒的房中。
上一次是她回家那日,明月舒把她叫来其中教导。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很多她与静王成婚的事情。
这次未等秦施施道歉,一个轻柔的怀抱拢住了她的肩膀。
拥抱的触觉让她舒服得忘记了呼吸。
明月舒脸侧的白玉珍珠步摇轻轻晃动,不轻不重地亲吻着秦施施的额际,带着这一股名为“母亲”的温暖,浸透了她整副身躯。
她贪恋这个如泡影般虚幻的拥抱,紧紧咬牙,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恐一呼吸,会吹散了这个幻影。
刺鼻的酸意随着拥抱里最沉寂的香气涌现,秦施施心底十余年的思念和委屈便在这股酸意里,如潮翻滚。
她八字难养,需在乡下避灾,从此,终年只得寥寥几日与父母团聚。离家时不过五六岁,为了诉说念想,她便缠着外祖教她认字,而后雁书寒暑不辍,一写便是十多年。
母亲给她来的信,只有寥寥数语,她倒背如流。春防倒寒,夏需防燥,秋避余温,冬要添衣。每月一次的教诲,她立志不忘。
回家时,母亲对她很严厉。她明白,要在秦家,无论是谁都需循规蹈矩。
偶尔,秦施施也会羡慕母亲对秦贞棠的温柔。她明白自己在府上时间短,母亲教诲急于求成,对她严厉些。
那日发了火,事后她已经后悔了,只是心有些许不甘,耻于言说。
如今再多的怨言,在这一个暖烘烘的怀抱里,也悉数化为云烟,散作虚无。
明月舒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木香气,淡淡地氤氲在晚间烛光里,直到秦施施两眼有些发热。她再也忍不住,急急地呛哭了一声。
“是母亲亏待了你。”明月舒轻轻捧着秦施施的脸,双手拇指抹去她的眼泪,抚摸着她光滑的脸颊,也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
“我们母女分离多年。今日,静王殿下来寻你,我才惊觉,原来我就要永远失去你了。”明月舒说着,泪水又涌上眼眶,啪嗒掉了一颗豆大的晶莹泪珠,在她白皙富贵的脸上,留下长长的泪痕。
明月舒望着这个女儿,拨弄着她额上散发。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她从未同秦施施说过。秦施施回府后,与自己颇为生疏。静王说要带她出府时,她脸上掩盖不住的喜庆,迫不及待逃离的眼神,明月舒这才醒悟过来,岁月匆匆,破镜难圆。
所幸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与她天然便有斩不断的亲近。
遥在荆州时,每月两度给她来信。她并不曾卒读,却也掂量过许多信笺,足足有五六页信纸。
此外每年替她抄写佛经,送她精心制作的凝霜露,遥在荆州,替她孝顺父亲。眼前人这清瘦之姿,如此劳碌之下,竟还能学成医术,想来是付出了许多辛苦的。
明月舒眉心紧拧,想到秦正行,她心口一阵揪疼。她一度将丈夫的变节,怪罪在这个孩子身上。可她早明白了,秦正行素爱美色,喜欢上貌美的宋清兰本在情理之中。
“好孩子,你写给我的书信,我都留着。你的字同你祖父的一样,都很有不羁之风。”明月舒虽哭着,言语依旧清晰,大方沉稳。
秦施施听了,扯出一个浅笑。眼眶里泪水被挤出掉落脸颊,她匆匆胡乱擦了,终于撒娇讨巧卖乖:“母亲在说我字迹狂放。”
谁都知道,明老的字,歪歪曲曲的,虽有文采,却总短人一截,连带着仕途,也止步地方刺史。而秦施施在明老的教导下,书法并不算出彩,后来去了医庐,又习了孙明的写法,便更加随性了。
有人曾拿了秦施施的药方,来医庐一一辨认,戏说道如鸡肠连绵,排到山脚都不断气。
明月舒被她逗趣轻笑,也松快了口气,抽出她鬓角处,方才被凌慕阳拨至耳后的发丝,整理得体。
“你不日就入王府,事务复杂,少不得要同官妇打些交道,我方才说,要你一同去参加李尚书的烧尾宴,你看如何?”
原来方才是在说这个事情,秦施施自然是愿意的。她抱着明月舒,蹭了蹭她的肩膀,贪婪地吸取着明月舒身上让人心安的气息。
肩头处传来明月舒的声音:“衣袖里的兔子露出来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
秦施施慌忙收拢袖子,脸颊染了两团红晕。
“藏什么?殿下当着我们的面送你的。”明月舒调笑道,“情意为重,你该给他回个礼。”
秦施施点头。她早就想感谢凌慕阳了,只是不知道送什么。明月舒想了想,道大周女子多给情人绣荷包。秦施施答应下来。
寝殿里,床头的兔子披着半身皎洁月色。秦施施手捏兔子,辗转几次翻身,兔子也从手中掉落,陷入绵软的被褥里。
方才还沉思的人,片刻之后,已然无声安睡过去了。
转头,西华阁内,夜灯长明,窗棂明纸外飞蛾黑影跃跃欲试,咔咔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明月舒坐回床榻上,任由明妈妈收着她短案上的书信:“夫人怎么把二小姐的信拿出来了?”
明月舒眼神恍惚疲惫,道:“把四小姐送的安神香点上吧。”
“其实夫人可以明日再同二小姐谈这些的。”
明妈妈有些心疼,她一路相伴明月舒在秦府,见证了两人最幸福的时刻,也不曾缺席他们撕破脸皮的尴尬时分。
明月舒摇摇头,说自己要趁着今夜静王一事,逼迫自己走了这一道流程。好在秦施施也是个心软的,只一句话,她便放下了过去十余年的生疏。
“二小姐是心疼夫人的。”明妈妈轻声说,一阵舒缓的暗香缓缓入腹,流香自山中小景盘旋而泄。
明月舒没有说话,叫明妈妈将她取出的信笺收好,有些不安地睡下了。
她与秦正行年少相识,情投意合,走过入仕最初的独木桥,从县令,到入京,其中喜乐险阻,二人恩爱情深,从来不是假的。
后来秦正行移情,她试过怨恨他,却最终在他一次试探的挽回下,甘之如饴。
现今年岁长了,少了许多年少时女儿家的心思,可守着这个家不散,又成了她不知道何时长出的**。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所为何故。
金乌跃出,秦施施也好眠未觉,直到柳吟雪的声音闯入耳中。
流汀行礼说话时,秦施施恰好醒来,知道是嫂嫂来她院中后,赶忙稍作整理,迎上前去。
柳吟雪面色红润,拿了一盒雪花酥,递给秦施施,娇俏一笑:“这是昨日我母家阿兄自凉州带来的,试试看。”
冬日里这些小吃食好保存,许多人都喜欢此时寄些小吃。秦施施道谢应下,拉着柳吟雪坐下,道自己前去梳洗后再来同嫂嫂谈话。
“不好打扰你请安,只是有一事想请你相助。”柳吟雪环顾四周,见丫鬟都在外间,这才放心说道,声音也压得有些低沉。
“嫂嫂请讲。”秦施施散发未梳,只是用簪子挽了头顶几缕发丝,半扎丸子。墨发白面,唇色尚浅。
窗外一抹朝阳探入窗间,在案前漏下窗格的倒影。影子里,两个女子对坐,一个静候,一个诊脉。
秦施施神色严肃认真,平日里柔情的眼神荡然无存。
尔后她又细细查看了柳吟雪的面容,从耳侧到眼睑,自发梢到脚上,无一不是她审视的目光,让柳吟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再听了柳吟雪说起担忧,秦施施也抿了双唇,一时间不敢确定病症,只得支支吾吾道:“其实子嗣不兴一事,与……男子也有……关系。”
柳吟雪摇摇头,道她一年前替秦言纳了一个通房,原想着这个通房若是能诞下长子,便抬作侍妾。通房果然有了身孕,却意外在两个月后小产,那姑娘伤心而逝。
当时秦言已明白柳吟雪的焦虑,经了这一遭,他也不愿再劳累众人,只说子嗣总有缘分。
“如此看来,敏之是可以的,是我……不可以。”柳吟雪不甘地捂着胸口,极力压抑自己。
她一大早梳妆打扮齐备,又不敢惊动旁人,吃了多年苦药,竟一直没有结果。她心里绝望,也不敢找外面的大夫看,害怕影响了府中声誉。
“妹妹,我想要一个孩子。”柳吟雪哑声道,眼眶发红。
秦施施点点头。哥哥是家中长子,又不曾分府,柳吟雪是家中大嫂,想来母亲施加的压力也不会少。
“我初初判断,嫂嫂面色红润,是外强中干,内里亏虚,至于何故亏虚,兴许是嫂嫂忧虑过多,加之体外疲劳。”秦施施一一分析了诊脉结果,又道让柳吟雪好生歇息,她开了药,这段时间观察着,日后再调整用药。
柳吟雪含泪答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让秦施施也有些担忧,只得承诺道自己会翻阅医书,再询问师父,争取早日寻到病因。
“如此真是多谢妹妹了。”柳吟雪又拿了怀中金簪赠与她道,“这是我娘家陪嫁,原先应该在妹妹归家之时相赠,只是一直不得空,我总想着亲自来相赠才显得诚意,妹妹莫要嫌弃我送得晚。”
金簪奢华,凤凰振翅,朱砂泣血,每一道光泽似乎都汇聚了无数巧匠的心思,躺在柳吟雪的手心里,沉静地等着新主人的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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