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热闹非凡,在寒冬里闹得个个都面热脸红,笑颜不止。兴许是闹得过了,秦施施回到家便突发高热,一连在榻上躺了几日。
在一片迷糊中,她浑身不安地哼哼唧唧,却也依稀感觉到,红火的婚礼气氛在梦境中越发清晰。
众人风风火火,搬箱挪物,特意放轻的脚步声,如同春日绿地的小兔,谨慎小心地踩着溪边的绿草,蓬勃的朝气在屏风之外蔓延开。
如梦似幻里,满屋的红闪着熠熠辉光,吹吹打打的喜乐仿佛已在耳畔响起。
等到秦施施脱离高热醒来时,流芳居已经换了模样。
原本的山林间泉屏风换成了百鸟朝凰的吉祥如意屏,边缘缠着精美的红丝带。床榻下脚之地,整整齐齐摆了三个玄色的木箱,透着淡雅的松脂香。梳妆台上,堆满了各色的首饰,叫人目不暇接。宝钗璎珞,华胜锥帽,金玉华贵,银簪清雅,各有千秋。
从屋内移目看回床榻前的人,秦施施淡雅一笑,自己梦中猜测果然没有错。
“师兄,我婚礼那日,你也要来。”她下意识地拉着冷枕玉的衣袖,见了师兄,她心中雀跃,一时忘了礼仪。
冷枕玉向来很关照她,得知她生了病,几日没有好转,以师兄之名才得以入内救治。
他心底知道僭越,默默地将她当做亲妹妹照顾。他低垂双眸看着秦施施白净的十指虚弱地搭在自己腕上,柔情地同她相望。
四下无人,唯有二人相视。秦施施见他神色提醒,这才醒悟需注意男女大防,又松了手,抿了抿饱满粉唇,眨巴着眼睛等他的回答。
冷枕玉站起身来,宽阔的衣袂悄然而动,他心间一紧,嘴角却勾起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眼里平静无波道:“好。”
走出门的一刹那,满院的红帘喜帖闯入眼眸,他只这些装扮扎眼无比。
一根无法拔除的刺骤然凸起,隐隐刺痛心口。他竟有些眷恋手上的余温,再难忽视那心头的钝痛。
积雪被清扫得一干二净,檐柱上红花初绽,红丝迢迢招摇,新培的柑橘上硕果累累,福袋和福条坠着枝条摇摇晃晃。
从廊下一直到院门处,一路红灯高挂,与月光平分夜色。
今夜月圆,秦施施出来走动时,各处均已经歇下。她因前两日躺着,如今一点困意也没有。
明月舒曾怜爱地来嘱咐她早些休息,明日需起大早。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并无波澜,只是觉得没有睡意。
院中青苔上月泉倾泄,每一处石阶都亮堂堂的,秦施施赊着一夜月色,自院中梧桐、桂树下而过,准备横跨泉涎庭一赏月湖之色。
泉涎庭中布置清幽,却有一株枝干强健的牡丹,它并非傲雪之物,想来是庭中人日日悉心护理才能生得这般好。
牡丹全身皆可入药,根系可疗愈风湿,花朵可去热毒。
秦施施极少见到如此好的牡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站在庭中细细打量。却不经意间发现烛火点亮房内,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躲在这落叶的牡丹旁,蜷缩了身子。
等到发现自己此举十分诡异时,房中谈话声已经响起。
微弱的烛光下,一个柔弱单薄的身影端着水缓缓而动,是文婉的声音:“说到二小姐,只怕要相公费心。”
原本只是想借道去湖心亭,中途被这牡丹吸引了眼球,竟意外听闻婉姨娘和父亲在讨论自己的事情。
秦施施心中惶恐不安,却又实在好奇,便惭愧地听了下去。
“且让她去探探路,她天命短舛,尔后我再安排贞棠嫁过去。”秦正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被无尽的放大,悉数落入秦施施的耳中。
熟稔的声音说着霜寒彻骨的话,听着陌生冷漠,好像一记重拳挥打在她脸上。
蹲下的脑袋“嗡——”地一声持续不停,夹着一路而来的风雪冷暖,千军万马践踏而过,她的意识逐渐被散开。
“殿下生得好看吗?”
“姐姐,这一套好看!”
“到时我在门口接应你。”
“小姐……”
贞棠的每一句话闪过脑海,却让秦施施回想时,后怕颤抖起来,惊觉弦外之音。
原来她那日控诉家中不曾替她寻千声菱,竟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她只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颗顽石,丢弃时不需眨一眨眼,自然也不必将她所需的救命之药放在心上。
“当时太子让秦施施嫁入陈尚书府,不料圣上却钦点鸳鸯,让我始料未及。静王到底是最早封王的亲王,即使如今势弱,太子也总是忌讳他。他多番考虑,决定借由此事,在静王府安插入我们自己的人。”
“施施性格良善,心思简单。若是旁家的小姐,我倒要高看一眼,只是不配做我秦正行的女儿。”秦正行轻声叹气。
文婉柔柔接道:“相公说这个岂非伤了孩子,当年的事情,姐姐已经原谅了相公。”
“施施的名字是她亲自起的,‘施施残雪下,徐徐陌道上。’这是她当时所做要与我分道扬镳的诗作,即使后来我们又有了贞棠,她也总是有恨。”秦正行的声音不大,可他语气中的惋惜,秦施施却听得真切。
这是对母亲的惋惜。
秦府的关系复杂,人人有情,却又人人无情。
父母相爱,兄弟相亲,她总是局外之人。
秦施施像被抽了魂,跌坐到地上,抽泣了一声,却被文婉听到,惊呼道:“谁在外面!”
心口猛然一缩,秦施施紧咬着牙关,在脚步被恐惧凝固之前,弯腰逃窜,很快藏身在湖山假石里。
塘边火光四射,她蜷缩起来,未被察觉,却好不狼狈。
脑海里回荡着“施施残雪下”,和着钝痛的北风割开她寸寸血肉,仿佛吞下了无数的刀片,她喉头一片干涸腥甜。
整个秦府化身野兽,在月色下露出了银白嗜血的獠牙。身旁幼崽的尸体尚未冷却,鲜血直流,猛兽已经目露凶光,准备猎杀更远处的羚鹿。
回到房中,就着窗格处洒落的月光,秦施施打开了冷枕玉送来的新婚贺礼。
那是一支银色嵌宝雕花头细簪。形式较之金钗朴素简约,远不如柳吟雪那日送的金簪。
可对于冷枕玉一介民医而言,却已足够奢华。秦施施把这支细簪捧在手心,收束在怀中,无比怀念荆州。
她在荆州时,也时常怀念金陵。
荆州地广人稀,明了医庐弟子众多。当时她被医庐的范大等人嫌弃是女子之身,时常以她是官宦之女的身份孤立她。当时她总想着回了金陵便好了。
真的回到了金陵,她又念着荆州的好。这样想着,她倒觉得是自己不知足,自顾自地苦苦一笑,抹去眼泪。
只是她很快又醒悟过来,金陵纵有千般不好,王府之中有千声菱,那就是最好的!
这样想着,秦施施已经扫去了阴霾,决定好好面对明天。可她心底仍有一处疑问被她极力压制着。
母亲是否也和父亲一样,盼着她去到王府,成为秦府刺探王府的棋子?
这些事情,父母从未当面和她说过,是打算明日或者日后再同她商量吗?
若她和凌慕阳相敬如宾,秦府便更能顺势等她辞世,把贞棠嫁进来?
方才好转的情绪,马上又见阴了。七上八下的思绪接连涌来。
秦施施有些犯晕,强忍着恶心躺到床上,缩进柔软的绵被里,最终没有忍住,拿起接盆干呕起来。值夜的是依兰,秦施施把她挡了下去,整个人没了力气,吞下了喉间那清涎。
黑夜里,荆州的孙明、冷枕玉,金陵的父母兄弟,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天旋地转地包围着秦施施,叫她疲劳不已。
枕头濡湿了一片,月光未爬出秦施施的房中,梳妆婆子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连同翠仙的声音:“小姐,要起来梳妆了。”
看到秦施施眼肿如桃,身量纤纤坐起身来时,素来稳重的流汀也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簪着大红花的梳妆好命婆也踏步进来,放下手中的妆盒,扶着秦施施下了榻,有些为难道:“小姐哭嫁,也该注意些身体,如此化妆便难了。快寻些鸡蛋来热敷。”
眼前视线狭小,肿大的眼睑遮住了一片喜庆的天地。
明月舒一袭黛青色竖领长袄,墨绿色的马面裙金浪翻涌,衣领处一圈柔和的雪白绒毛,俯身替她按着眼前桃肿,身前的青金玉珠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靠得很近,即使未戴佛珠,身上淡淡的檀香之气依旧悠悠。秦施施垂着眼帘,心中茫然,只是本能地把头靠近明月舒。
这还是她长大后第一次把自己当做孩子一般,挤入母亲的怀里。
没有久违的雀跃,只有一夜未眠的疲惫,明月舒的衣衫之上还有炭火的热气。
秦施把脸埋入这一袭青衫,闷闷地说了一句:“好累啊。”昨夜的话重又在耳畔响起,她手臂开始颤抖起来。
明月舒只以为是她出阁前紧张未眠在撒娇,怜爱地抚摸着她单薄的背部,柔声哄着:“乖,梳妆了,不要误了吉时。”
听闻此言,秦施施更是抱紧了明月舒的腰身,咬着干巴的下唇,再哭不出一点泪。她手指攥拳,唇间泛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最后的冲动。
她不敢问,若母亲和父亲是一样的心思,她……
“阿娘……”秦施施张了张口,却因为喉头干涩,没有发出声音。她真想像哥哥和贞棠那样,唤一声爹娘。
她心里明白自己或许并没有这种撒娇的资格。
直到妆容整齐,龙凤呈祥的盖头把她的天地盖住,她也未能唤出自己想说的话语。心头就这样沉闷地积着一块石头,踏上了她未知全貌的路途。
身旁是熙熙攘攘的恭贺,簇拥的道喜和盖头下那一片天地礼数周全,周遭欢愉,像是与她全然无关。
上一次这样难过,是五岁时第一次离家的时候。过去那么多年,她也还是记得这样清楚。
出门的时候,脚下的石子吱呀吱呀磨着鞋底,发出无声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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