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县伯府中一石一木具是精巧,府中老太太的院子更不敢含糊,连门廊边都铺了带着透色的碧石。
秋妙淑被架着不得不一同来了老太太跟前,屋内沈老太太斜靠在三足局脚榻上,正捻着根鎏金飞鸿纹银匙舀茶粉。
老太太鹤发红颜,精神矍铄。回鹘髻绾得很高,钿鸟簇金钗上镶了赤红光珠,前沿花钿皆是珍珠作蕊。石榴色裙袍样式不见特殊,料子却光滑细腻泛光,端的是富贵雍容。
沈含月一路走得并不算快,刚下过雨的上京风吹着很清爽。
她边走边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这个时候还算是不错,皇上还活着,太子与璟王的争端尚未摆到明处,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她要想个法子,想出一个能叫她活过夺嫡节点的法子。
不知县伯府众人会不会听她的,八成是不会。
见沈含月等人进来,老太太抬眼淡淡瞧过,“此次又是因着什么事,拌嘴竟也能拌出这样大的阵仗。”
秋妙淑讪讪给老太太行礼,“回老太太的话,其实只是姐妹两个吵嘴,谁成想含月这丫头性子竟这般倔强,不依不饶地非要来您这。”
这话说得,倒像是沈含月不懂事一般。
沈含月打定主意要按自己心意重新活一回,自然不会如从前一般只做锯嘴葫芦,由着秋妙淑混淆是非,她当即屈膝直直跪在地上,噙着泪对老太君道,“祖母,求祖母为孙女做主。”
何必要做那贴心懂事之人,她的隐忍退让什么都换不来,只会叫人觉着她好拿捏。凭什么几句话就轻飘飘敲定了她的婚事,明知是火坑还将她往里送,今生可绝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了。
老太太口中“嚯”了一声,看着秋妙淑目露狐疑,“吵架拌嘴拌成这样?”
秋妙淑当真有苦说不出,诚然此事她确实做得不地道,可沈含月也不至于委屈成这样吧。
沈老太太放下手中茶匙,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说吧。”
秋妙淑连忙插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含月少哭到老太太跟前来,老太太不能这点面子也不给,“别想着糊弄我,我知道你们三房内成日里是个什么样。三丫头从小懂事,今日都能闹到我这里来,定然不是没有缘由。你不必说,叫她自己开口。”
沈含月就等着这句话呢,沈老太太话音刚落,她眼中的泪便滚滚落下。
“三房内只我们姐妹两个,我居嫡长,理应多让着妹妹,自小四妹妹有什么想要的,我都无有不依。只是这次她要的簪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亡母早逝,唯余这些物件还能留得一二念想。我可去铺子再打一副送与她,并不是舍不得个簪子。”
沈老太太听得糊涂,“什么簪子?”
沈含月抽泣一声,跪在地上还不忘小心瞧一眼秋妙淑,又忐忑看回老太太,“是,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一枚白玉簪。”
饶是沈老太太再不爱管这些后宅事,此时闻言也只觉得荒唐至极。妾室去动主母的嫁妆,县伯府是要吃不上饭了吗,竟去算计亡妻遗物!
老太太当即动了肝火,“你一个妾室,竟想着去动嫡女的嫁妆,当真是太过不识死活!”
秋妙淑仗着三房没有主母,平日被下人“秋夫人”地叫着恭维,今日却接连被当着面骂妾室身份,心中既苦又委屈。
她也跟着跪在地上哭道,“哪里就有姑娘口中说得那般严重,韶儿的玉簪尽是些杂色,我是妾室,又拿不出好玉料。三姑娘自己说了这簪子她不戴,韶儿这才去问她借的。”
她接着道,“还不是为着中秋宴,韶儿怕穿戴不好叫府中跟着没脸,县伯府怎么说也是勋爵人家,妾身也是为着家里着想呀。”
沈含月听着,心中冒出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非要等着上京的贵人们将她卷进这深不见底的争权旋涡吗?刀俎和鱼肉,她非得只能躺在案板上,叫人待价而沽?
沈韶可不觉得老太太会为这番话动容,她此时已暗暗后悔方才没有拦住秋妙淑,可此时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祖母,我当真只想借来戴戴,不会不还的,许是三姐姐误会我了。”
沈含月回神,怯怯咬紧下唇,看了看秋妙淑,又看了眼老太太,似是有话想说又不敢。
沈老太太对沈含月还是存了几分宽和的,“看旁人做什么,有话便说。”
沈含月泪珠还挂在粉颊上,看着实在我见犹怜,“其实那簪子,我并不是不戴…”
沈韶一听便觉自己上了沈含月的套了,当即柳眉倒竖怒道,“好啊,你就在这等着我呢?在我面前说不戴,到了祖母跟前又换了一副嘴脸,就想看我被训斥是不是!”
老太太喝了一声,“住口!嫡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沈韶只得委屈闭嘴,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多的气,今日连着被训,也有些想哭了。
沈含月见沈韶这般心情十分舒畅,不过她面上还是温温柔柔地道,“不是的,妹妹来问我时我答得真心实意,只是昨日…”
老太太给面子地接着问了下去,“昨日怎么?”
沈含月低下头去,声音不大,在屋中却如惊雷,“昨日,我接到了舅舅给我的传信。”
老太太眼中暗芒闪过,“亲家舅兄,与你联系了?”
沈含月规矩应道,“此事原该告知家中,可舅舅在信中提及升迁调京任鸿胪寺卿一事,还说此事父亲也知。舅舅只说外祖一家想念我与弟弟,叫我两人自己知晓便罢,不必惊扰大人们。”
中秋宴皇家确是年年都办,可记忆中能像今年这般盛大,叫文武百官并家眷一同入宫朝贺的时候,仅有这一次。从前她总觉着家中与外祖一家关系都不亲近,时时提起舅舅或许会叫父亲不喜。不过如今看来,她就算从不提起也不会叫家中对她更看重半分,还不如自谋条生路。
思及此,沈含月又十分诚挚看向沈韶,“这簪子我原确是不戴的,只是如今舅舅来信,我想着,若能戴上母亲的东西前去与舅舅相见,也算是家人相见。妹妹不会因此事与我置气的吧?”
这番话叫沈韶听得牙根直痒痒,不过没等她出言讥讽,老太太先皱着眉问道,“你舅舅任鸿胪寺卿的事,已定下了?”
沈含月的舅舅在官途上并未出过什么岔子,她垂眸恭敬回道,“回祖母的话,此事确已板上钉钉。外祖一家已重回京中宅院住下,只等一纸诏书下来便正式上任,孙女琢磨着,也就该是这两日了。”
老太太闻言失笑,“朝堂上的事,你能琢磨出个什么名堂。”
沈含月面上浮现羞赧之色,“孙女对朝堂自然丝毫不知,只是听闻凌将军大败突厥归朝,此次中秋宴外邦使臣也要进殿议和。百官朝贡,正是鸿胪寺的该管的事,那舅舅自然也就该在此前上任了。”
沈老太太没想到沈含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很有几分惊奇,她思忖半晌道,“既是你外祖一家想见你,我也没什么话说的。”
老太太心随权势动,县伯府三代世袭罔替,到了现在这一辈也确实应该细细打算。如今府上最有出息的便是沈含月的父亲沈定,年方四旬就已坐到户部侍郎的位子。且明年年关一过户部尚书便要上书乞骸骨,老尚书很中意沈定接任,若此时能有强有力的亲家帮扶,也是好事一桩。
老太太的关怀更加真心了几分,“多年未见,你去时好好打扮些,不要再穿得这般素净了,年纪轻就该穿些艳些的颜色。”
沈含月面上挂上无措,声低如蚊蚋,“孙女都是按照府中份例穿,因着没什么私房,所以也不曾添置些旁的。”
这话便说得有些诛心了,沈韶这个庶女今日还穿着秀金丝的藕色衫,沈含月却只一身素服,嫡女连买身衣服的钱都拿不出,说出去真要把县伯府的脸给丢尽了。
沈含月平日里对这些都是从不提的,她乖巧懂事,从不愿叫人为难。今日几次三番地话里话外指责府中不公,老太太面上有些挂不住。
“既如此,此次中秋宴三丫头做衣裳的钱就从你这出。好在早早提了,否则到时出去闹了笑话,叫两家不和,看你怎么交代!”
秋妙淑不大服气,县伯府与沈含月外祖家隔着一条人命,怎么可能和?人家升官了便在此惺惺作态,也不知没脸面的到底是谁。
不过到底时势比人强,眼见着今日老太太是想给沈含月撑腰,秋妙淑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出这笔钱,“是,都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又转头去敲打沈含月,“一点小事而已,何必这般兴师动众的?下回你们院里自己分说明白了就是。”
沈含月就知道老太太只管和稀泥,不过总归她没吃亏,只垂眼道,“知道了,祖母。”
秋妙淑还是不死心,她钱用得可紧巴,能捂着点腰包自然要多捂着些,“老太太,那韶儿的簪子…”
沈老太太几不可见地撇下嘴,妾室就是妾室,果真小家子气,净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老太太心有不悦,“韶儿不是有你这个母亲吗?怎么,现在只你操心还不够,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养孩子。那不如便叫三老爷娶一房继室,那便事事都有人上心了。”
秋妙淑这下是真急了,“老太太!”
沈老太太懒得理会,不过看在秋妙淑在府多年的情分,她还是多说了两句,“老三这么些年都没再有娶妻的心思,他是要抱着他官位过一辈子了。你进府快二十年,膝下也有子女,且管着三房内院这些日子,倒也还算安分。我不愿做那烦人的老太婆,插手儿子的房中事,他既对现在没有不满,那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可你也要好好照料着不是?”
秋妙淑丧眉搭眼地应了,“是,妾身明白。”
沈含月听着心中冷笑,她父亲哪里会有不满?根本就不在意的东西,会为此多分出心力吗?
老太太说了这半晌也累了,“好了,若无事,就都回去吧。”
沈含月也不多说,起身应道,“是。”
沈韶到院外还不忘对沈含月翻个白眼,沈含月停住脚,暗叹重生一回当真是有不少事要做,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家里又糟心得紧。
该先叫这两人消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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