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贵妃虽生了璟王和安嘉公主两个孩子,可身段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乌发如云在头上高高叠起,瞧着好似不过也只花信之年,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韵。
见璟王不作声,宜贵妃嗔怪催促,“璟儿?”
林阁老看看自己的孙儿,苦笑一声复又低下头。驸马难做,这是他林府上下最有本事的一个小辈,若娶了公主,仕途无望。
林策恭敬起身,敛眸沉稳道,“许是婢子做事不小心,此等小事何须劳动璟王殿下,便叫宫人帮着寻一下就是。”
林家在朝堂上态度暧昧,不曾对哪位皇子表态亲近过,林策不愿与璟王走近太过。
安嘉公主只欣喜于自己与心上人搭上了话,娇羞忸怩道,“大人不必这样说,阿兄才不会觉得劳动。或者,林大人若愿帮我,也是好的。”
林策半晌不吭声,殿上一时静默下来。
璟王不敢动是摸不准皇上的意思,可林策这样态度回绝,却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林策不曾抬眼看过一眼安嘉公主,只敛眸看着殿中铺设地衣上的繁复纹样。
“臣为外男,不便接触公主贴身之物。臣从来遵礼有度,只前些日子曾私下里挑过一回胭脂,今日殿中人数众多,公主与臣又非亲眷,此举实在冒昧,恕臣难以从命。”
沈见棠闻言怔愣看过去,林策前些日子寻到她阿兄沈容与,托他给自己送了一盒胭脂。
原来那是他亲手挑的。
谢映嘉面色渐冷,“如此说来,你便是不愿了?”
林策坦荡起身,“是。”
宜贵妃细眉高扬,看着林策的眼神中逐渐染上狠厉。
眼见殿中众人皆是屏息不敢作声,却听得一女声含笑,“不愿便不愿吧,孩子们的事,只叫他们胡闹去。”
皇后面上的三分疲色被很好地掩饰在一身厚重明黄凤袍之下,太子规矩跟在她身后,二人此时才至。
皇后待落座后又不轻不重地对贵妃道,“强扭的瓜不甜,贵妃你说,可是这个理?”
太子此时也在殿中适时问安,“今日月明团圆,儿臣恭祝父皇福运无疆,江山永固。”
宜贵妃定定看着皇后,半晌缓缓回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正是如此呢。”
沈含月只觉今日这场戏真是精彩万分,皇家人打机锋可比县伯府中要高妙多了。
皇上朗声笑道,“好,太子懂事,都是皇后教导有方。”
皇后也温言回道,“臣妾来迟,好在并未耽搁吉时,请皇上先开宴席。”
宜贵妃冷笑瞧帝后二人你来我往地演戏,她母家余氏一族权贵深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皇上不允余家外孙女与林家结亲,这是要防着她了?
直至属国入朝进献,沈含月还未从方才的岔子中回神,前朝夺嫡之争比她前世记忆中来得还要早。
县伯府究竟心系哪位皇子她并不关心,可她决计不能再叫她姐弟二人被当做伯府献忠心的筹码。
沈含月抿紧唇角,她再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百济献人参三千斤,金银器皿一千两,贡女二十,果下马八匹…”
“泥婆罗献乐工十人,驯象一对,番轿一百,金银丝缎三百…”
□□藩属国众多,稀奇古怪的贡品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沈见棠在前排小声惊叹,“那孔雀羽真是漂亮,色泽光亮鲜艳,更难得的是保存得如此完好,当真罕见。”
沈韶对这些贡品确有几分兴致,可她偏偏眼珠一扫瞧到了沈含月,沈含月的心不在焉几乎是明晃晃摆在了脸上。
这些东西连皇家看了都觉珍奇,沈含月竟觉得没趣儿?
“三姐姐。”沈韶挑着眉敷衍地扯扯嘴角,“三姐姐怎的一言不发?瞧着倒像是有心事似的。”
她拿起帕子掩上口唇,目光暧昧,“莫不是瞧上了场上的哪位郎君吧?”
沈含月此刻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这庶妹当真是讨嫌得紧,不怪她们两个从来都合不来。
沈含月放下手中团扇扫了沈韶一眼,“四妹妹好端端地怎会突然这样说,可是心急自己的婚事了?”
沈韶心中烦懑顿生,她的婚事?秋妙淑等着拿她的婚事卖个好价钱,好给沈昭往后的官途铺路,这样的婚事有何可想。
她扯扯嘴角道,“三姐姐生得好利的一张嘴,回回堵得人接不上话。”
沈含月借着团扇掩唇,眼中冷意尽显,“你知道便好。”
沈韶盯着沈含月瞧了半晌,终是缓缓开口道,“三姐姐如今成了聪明人,倒显得我像个傻子了。”
沈含月眼神漠然从她身上扫过,沈韶讨厌她,自小便没由来地与她不对付。正巧了,沈含月也不喜欢她。
需要什么讨厌的理由呢,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就是对立两头。
沈含月冷然抬眼,继续瞧着殿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纷杂贡品。
时辰刚好,突厥使臣该上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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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公公一直瞄着殿外长队,此刻他恰到好处地弯腰提醒广顺帝,“皇上,突厥特勤并使臣到了。”
广顺帝扫了印高明一眼,顺着目光看向殿外。
突厥人穿着皆是锦袍辫发,来的是当今可汗的长子,身侧跟了位使臣。大约在广袤平原上成长的人都会带些粗犷豪放,这位突厥特勤人在中原也未见收敛,阔步迈进殿中。
草原上日日风吹日晒,他身上肤色是微黑的小麦色,壮硕胸脯坦露了一半在外,瞧着与中原男子十分不同。
突厥特勤微微躬身,不像是在俯首称臣,倒像是一头压低了身子正在暗中窥伺的狼,“阿史那颇黎,见过兖朝皇帝。”
阿史那颇黎行完礼后便直接直起身,抬头坦荡看着前方。
沈含月瞧见这位特勤的眼睛,是深而暗的灰蓝色。
殿外跟着停了个近丈高的铁笼,上面蒙了黑布,此次跟来的几位突厥护卫拽着绳索缓缓往前拉。
御道上虽铺了青白石,可拽动的时候也难免震颤,黑布下不知是盖了什么猛兽,受了惊低低地发出吼声。
阿史那颇黎挑了挑嘴角,“突厥此次前来,也为□□特意寻了贡礼。”
皇上面上晃着白玉珠的影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声音听着并无什么不同,“突厥的贡礼?”
阿史那颇黎灰蓝的眼睛直直看着高座上的皇帝,“我族特意猎得的一头白虎,寓意避邪、禳灾、祈丰,还有,惩恶扬善。”
阿史那颇黎微一扬手,突厥护卫便将那罩着的黑布猛地扯了下来。
“特,敬献兖朝。”
白虎骤然被日光刺到,旋即起身朝着殿内咆哮怒吼。
阿史那颇黎十分满意地回过头看了一眼白虎,对着满殿的人扬声挑衅道,“不知贵朝,可有哪位有本事的儿郎,能将它收下啊?”
沈含月着实有些讶异,这人究竟知不知晓突厥此番是战败进殿,怎生如此狂妄。
她还以为突厥皇室中尽是如被擒的小特勤那般,这位看着倒是挺有种的。
殿中众人无人应声,还是一言官站起对阿史那颇黎提醒道,“带猛兽上殿,不成礼数。”
有了人在前面先开口,大臣们此时纷纷附和,“是啊,猛虎出笼,若是伤了人,那…”
突厥这般下面子,天家人脸上自然挂不住,不过璟王却很有闲心,侧头去瞄凌玉朔的脸色。
这什么颇黎,是要给突厥和他弟弟找回点面子呢。
凌玉朔甚是随意地随手掀袍趺坐,蟒袍玉带勾勒出腰身。他看着并无不悦,甚至还有兴趣看看殿外的笼中猛虎。
阿史那颇黎嗤笑一声,“我突厥一族,不论男女老少,从不惧草原灾害,也从不畏猛兽。若要让对方心悦诚服地献礼,那自然就要有接下这份礼的本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印高明急得额头直冒汗,到底是哪个办事不靠谱的,竟让突厥带了只来落面子的畜生。
太子皱着眉驳斥,“是突厥王族被擒在先,这才有了特勤如今在殿上献礼。技不如人罢了,又何必做此姿态。”
阿史那颇黎懒得掩盖面上嫌弃,“我那弟弟,难成大事。不过他毕竟也是我弟弟,既然提起了,我便要问问,他人呢?”
广顺帝此时终于开口,“待宴上席开,自然会请他出来。”
阿史那颇黎口吻轻松,“莫不是被藏于宫殿被哪位女眷看中,招去做赘婿了吧?”
安嘉公主脸都被气得涨红,藏于宫殿,这便是含沙射影地提及公主了?
突厥人对待婚嫁不似中原这般守礼,这种话岂是能放在台面上随口胡诌的!
阿史那颇黎倒真没这个意思,战败国可以挑衅不服,却也是懂得见好就收的。这是真没想到中原与突厥相差如此之大。
矛头对到了女眷身上,安嘉公主怒道,“特勤不是要献白虎?那便莫要再这样多话。”
阿史那颇黎见公主发怒只觉十分莫名,不过他可不管那些男女谦让的礼节,直来直往道,“我也未曾想过满殿朝臣,竟连一个接礼的人都挑不出。”
一母同胞的妹妹被讥讽,璟王不再作壁上观,“朝礼大都送些布匹金银,器乐玩物,这殿中饰物甚至都有各国朝送的献礼。只是他们都未曾像突厥这般,送个会伤人的白毛畜生。”
阿史那颇黎嗤之以鼻,这许多年各国献供了不知多少名器,暴殄天物的有多少,中原这老皇帝数得过来吗。
沈含月心下微动,殿中的确摆了朝贡献上的一张琴作点缀,且还是张极为特殊的琴。
沈含月从前还小的时候,也曾常常得过司琴女师的夸赞。可她的出挑被嘉奖,却并不叫县伯府女眷高兴。每位夫人都有自己的亲女儿,她夺了风头,却没有母亲庇佑。后来沈含月,便不再弹琴了。
璟王不等阿史那颇黎张口便接着道,“更何况,谁又说挑不出人来制服它呢?毕竟,就连人,不是都已被制服了吗。”
他这话可谓是十足的不尊重,阿史那颇黎嘴角挑得很冷,灰蓝色眼睛盯着璟王一字一句道,“哦?那我倒真想看看你的本事了。”
阿史那颇黎身边的使臣听到这样的羞辱有些沉不住气,“这位殿下提及的可是殿前摆放的那张琴?是器乐玩物又如何,我也没见场上有哪个人就通了琴音。你说了这么些,难不成是要亲自上阵,给我们看看本领?”
沈含月不知不觉间愈发前倾身子瞧着,手也不由得地紧握成拳,心口砰砰直跳。
她突然有了个极妙、也极其大胆的想法。
宜贵妃不动声色将话头引开,她怎会让自己儿子贸贸然与这帮子蛮人对上。
“瞧这话说的,这琴造于中原,置于皇殿,那自然就有人能用得明白。更何况,区区一份献礼罢了,哪里又用得着景儿亲自来?”
她将目光移向座下臣子的方向,“此战生擒扬名的凌将军,尚在此处呢。”
凌玉朔将拿手中一直玩转的茶瓯推回原位,抬眼看向宜贵妃。
天家待臣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凌玉朔向后晃动了一下肩膀,撑着腿站起身。
他并未回宜贵妃的话,而是直接对向阿史那颇黎,“吉宴朝贺不宜见血,况且殿上也禁带利器,赤手空拳对上受了伤凶性毕露的猛虎,怕是不妥当吧?”
凌玉朔确是个明白人,阿史那颇黎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回道,“不错,它确实受了伤,而且是重伤。因此看着虽凶悍,实则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底下的臣子此时又生不满,“你竟带只这样的白虎作礼?安的是什么心思。”
阿史那颇黎有些不耐了,“怎么,我带只活蹦乱跳的,你们还能养着不成?大抵也不过都是剥了皮挂起来。”
面上都是惺惺作态看不得这个看不得那个,虚伪心肠下不还是一样藏着肮脏心思。蛮人又如何,大方亮出爪牙怎么也比暗中窥伺来的强。
凌玉朔此刻才是认真地看起了阿史那颇黎打量,这话听着倒很是新鲜。
身旁使臣适时地出声,“中原讲究好意头,我们突厥入乡随俗。此次带来的是钝剑,不开刃,自然见不了血。”
阿史那颇黎也注意到了凌玉朔的视线。
此人竟能生擒了他弟弟,他就是想看看这姓凌的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上下扫视了一眼凌玉朔,带着轻蔑开口,“凌将军若是不敢,便拿那把琴在此奏上一曲。那虎,我亲自擒了送到你手上,如何啊?”
凌玉朔挑眉,眼中一丝情绪不显,“哦?”
沈含月闭上眼深吸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待再睁开,眼波横转,眸清盈盈。
她想让弟弟活下去,想给她自己在男子间也可周旋的底气,想要那些各怀心思的势力主动找上她,为她姐弟二人随护作保。
她想在这场夺嫡中抓牢未来的皇帝,来使她幸免于未来的仓促结局。
沈含月笑靥绽如春花,不卑不伐地矜重起身,“这把琴,名叫九霄环佩。”
殿上站着的几人,天子,众臣,皆是齐齐看向沈含月。
“若让将军来奏琴,岂不屈才?
若觉名琴不得施展,臣女,愿一解这抱憾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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