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来北地的这五年,姜昙并不是没有听说过陆青檐的消息。
第一年时很少,也有她刻意捂住耳朵的缘故。
然而这几年消息越发密集,关于他的消息传得飞速,几乎无孔不入。
许道成病重,是去年年末刚发生的事。今年年初,新任首辅闫慈就入了内阁。
景胜帝久不上朝,所有政事俱交内阁处理,实在无法处理之事再呈请圣裁。只是闫慈年事已高,故而政事多由他的义子帮忙办理。
闫慈的三个义子只剩下两个,三公子田永于五年前遇刺身亡。
因此,剩下的长公子陆青檐、二公子赵青林就成为闫首辅的左膀右臂。
两位公子中,长公子陆青檐尤其被闫首辅看重。也是朝野上下最负盛名的一位,据说几乎时时跟随闫慈前后,一刻也不能离。
以上是边陲小城,路边随意一个小贩都能说出的内容。
可是以陆青檐的野心和作为,绝不可能像传闻中这么简单。
姜昙最清楚,外面传的这些事,他五年前就能做到。
一阵风吹起黄土,扬起满地的沙尘。
路边的茶棚中,陆昇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个三足鼎立的局势图。
“许首辅上疏奏请告老还乡后,许党的官员并入太子麾下,继续与闫党分庭抗礼。然而看似是两方之争,实际上是三方。贤妃于二月初诊出了喜脉,或有可能与陆青檐离心。”
他在上首第一位的地方,反复画了圈,表示这处的重要性:“贤妃这处只是萤火之微,威胁几等于零。其次是东宫,太子虽不得皇上喜欢,可毕竟是正统储君,若……”
陆昇顿了顿,隐去了中间的话,姜昙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帝崩”。
“太子登基,于闫党是灭顶之灾。”
陆昇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然而以上都是空想,这几年闫党在朝堂一手遮天,无人能敌。”
他说的尚且留有余地。
莫说以后,就是眼下,从贤妃传出有孕之时,陆青檐就已加派了人手监视。
贤妃在朝中并无根基,想要在陆青檐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小动作,简直难如登天。
北地气息干燥。
没过一会儿,桌上的水痕就蒸发不见。
姜昙沉默良久,抬眼看陆昇:“大公子说的这些,与我似乎没有关系。”
五年前陆昇帮她一次,还给了她大昭的地图,姜昙其实十分感激。
寻常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细致的地图,上面还仔细标注了山川河流,应该是陆昇平时用的东西,实在是帮了她大忙。
然而他此刻说出这些谋划,却让她琢磨不透了。
陆昇是不是太信任她了?
按理说,他们二人并没有深入的交际。算上这一次,才见过三次面而已。
陆昇笑了笑,继续说:
“长兄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已任太常寺少卿。二十五岁的正四品官员,姜姑娘你可知道,大昭史书中有几个,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就算在闫慈死后,只要陆青檐在一日,我方才所说三足鼎立中的前两者,就永无翻身之日。”
就算按照明面上的假年龄,陆青檐也才二十七岁。
这样年轻的正四品官,在史书中亦很罕见。
陆昇将剩余的水痕擦去:“江南一带的官员有一半都是闫党亲信,其中又有一半暗中与他来往密切。他的手已伸到北地来,陈兴平只是个开始,迟早这里也会被他的人盘踞。”
这就是陆昇方才说的,北地也不能待下去的缘故。
姜昙慢慢琢磨出点意思来:“你是在劝说我,和你一起对抗闫党?”
她不知该苦笑还是如何了。
陆昇看着是很靠谱的一个人,师从太傅,谋略心性不在话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以为她有对抗闫党的能力。
姜昙摊开袖子,无奈打量了一下自己,怀疑身上是否有闪光之处,竟连她本人都未能发现。
最终,她遗憾地说:“大公子,姜昙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若你身体不适,我或可助你痊愈。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能力,你高看我了。”
说着,姜昙饮下一杯茶。
此地是边陲最贵的茶棚,她寻常是喝不起的,可不能浪费了。
“姜姑娘远在北地,或许不清楚京中之事。”陆昇顿了顿:“陆青檐至今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原来他不是让她对抗闫党,而是让她对抗陆青檐。
说完,陆昇敛袖站起来,将桌上的糕点往姜昙那处推了推。
经过乌日塔身边时,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孔明锁,放在桌子上。
离开时他留下一句:“我就在营中,姜姑娘若寻我,昇随时恭候。”
孔明锁小巧玲珑,特意做成了孩童的尺寸,依旧精巧复杂。
乌日塔摆弄着手中的石头,眼神落在孔明锁上几息,慢慢地将锁握在手里。
只有五岁的乌日塔爱好不多,能把东西握在手中,代表他十分感兴趣。
这种锁,极少有小童喜欢。因为十分难拆开,往往要研究半天才能弄明白,枯燥而无味。
姜昙幼时就很不喜欢,直到十六七岁才渐渐品出趣味,甚至自己改变结构,研究出了独一无二的新锁出来。
陆昇竟能想到送这种东西给乌日塔……陆家人揣测人心的本事,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可怖。
姜昙闭了闭眼。
她很想对陆昇说,孑然一身并不能代表什么。
这么多年,你不也是一个人吗?
当初她那一箭朝着心脏去的,陆青檐一定恨不得弄死她。
更何况,谁不是一个人呢。
姜昙看着茶棚外的过路人来来往往,头上身上皆裹着厚重的兜帽长巾。
边陲的风沙肆虐,已到了不得不让人遮住头脸的地步。
“嗒”地一声。
姜昙转过头去,乌日塔将散乱的木条放在桌子上,黑漆漆的眼珠看过来——
他将孔明锁解开了。
“走吧。”
姜昙数着铜板,却被告知钱已付过了。
不吃白不吃,她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又往乌日塔嘴里塞了几块,最后实在吃不下,就统统装到口袋里。
别说,旁人付钱买的糕点就是好吃。
然而她吃的有些撑了,于是决定去先前与陆昇待过的土坡前走一走,那里风景尚可。
只过了半个月,这里的绿意就变得黯然失色。
姜昙很轻易地找到了汤慎的墓。
一眼望去,除了附近的土坡,只有那处有小小的凸起。
走近一看,是个小土包,土包前一块木牌勉强立着,上面被人用刀刻了四个大字:盛慎之墓。
“盛”字被人刻意抹去,姜昙看了许久才认出这个字。
盛?不是姓汤吗,怎么是盛慎。
姜昙越想越觉得耳熟,她生平知道的人中,姓盛的不多。
其中恰好有一家姓盛的,因为娘亲与这家女主人相熟的缘故,还曾定下一桩口头的娃娃亲。
只是两位母亲早逝,故而婚约在时间中消磨隐去,渐不被人提起。
成年后,盛家的人没有找过来,姜昙也无意去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成婚,最后不了了之。
提起那家人,姜昙只记得娃娃亲的另一个人,他叫盛谨之。
倒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这时,姜昙忽然看到,墓碑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她伸手擦了擦那黄土,最下面的竟是:谨之。
父,盛炳立。
盛炳就是汤炳,所以盛谨之就是汤谨之,汤慎。
与她有婚约却不了了之的那个人,竟然是汤指挥使的大公子。
天意弄人。
不过现在知道这些,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汤慎恐怕连这一件婚事都不知道。
汤家人从来存在于百姓的传言中。
最近的时候,姜昙在陆青檐的大帐里,隔着一道屏风,听到汤炳和他的二子在帐外受训,汤家摇摇欲坠。
勉强与她有几分关系的汤慎,从出现起就昏迷不醒。
两人生前从未有过交集,直到他死去,躺在墓穴中,姜昙才与他的白骨见上一面。
姜昙此时有些后悔空着手过来了,她该买着香烛元宝的。
这么想着,姜昙上手将墓穴周围的杂草拔干净,又清理完墓碑前的黄土。
乌日塔不知道姜昙在做什么,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玩过了孔明锁,手中的石头一时索然无味,他在土坡前后转着,忽然发现一处更好玩的地方,蹲在地上扣弄起来。
姜昙发现时,他已经将汤慎墓旁的地面刨了一个坑,甚至挖出来一个洞。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乌日塔抬头,对上姜昙看似平静的双眼,心中咯噔一声。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样做会让姜昙不高兴,手指飞快,又将地面上方才拆开的机关锁拼凑回去。
姜昙这才发现,原来乌日塔不是在刨坑,而是墓碑旁的黄土原本就没有填实。
有人留出一小块方正的空地,向下嵌入了一个机关锁。
这机关锁的形状亦很眼熟,姜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是她在吴江时自己做过的。
刘仲青死前不久,其实单独见过姜昙一面。
他交代的不多,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将有关宋庸一案的所有卷宗销毁。其二,离开吴江,越远越好。
然而十七岁的姜昙极其天真幼稚。
宋庸此案虽然证据齐全,可是相关罪证并没有全部公布。
刘仲青那样告诉她,她隐隐察觉到此案牵扯到了不能处决的大人物。
但私心里仍希望有一天,所有罪证能够大白于天下,故而藏了一部分卷宗没有销毁。
而是用她自制的机关锁将卷宗锁起来,自以为高明地埋到吴江县衙一个地方,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十七岁时,姜昙很喜欢听市井人说书,书中捕快将凶手绳之以法的故事让她很向往。
她幼稚地以为,如果有人能找到这些卷宗,一定是来主持人间公道的。
直到刘仲青突然死去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是书中那样非黑即白,邪不压正。
没有绝对的正义。
她留下的那些卷宗,没有人会注意到。
三年的时间,她一度自暴自弃到对人世失望。最后燃起求生的意志,也谨记着刘仲青的嘱托,只求自保,做个隐于人世的普通人。
可就在她自己都要忘记了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她,他曾经发现了她留下的东西。
可此人已经化作了一堆白骨。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姜昙打开机关锁,盒子里正放着她曾经留下的卷宗。
不知汤慎生前是如何保存的,或许是锦衣卫特有的密法,才让卷宗不至于毁坏。
掀过她留下的卷宗,后面续有墨迹较新的纸页,这应该是汤慎的字迹。
从纸页中可以看到,他在吴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上面甚至有除了宋庸以外的名字,最后写着这些名字的生平和官职。
按理说,汤慎是锦衣卫,他对所有官员的消息烂熟于心,不至于特意写下来。
唯一的可能,或许是写给她看的。
他找到了这些卷宗,知道当年吴江案中有一人留下的证据,故而也期盼着这人能找到他留下的,所以用了和她一样形制的机关锁。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去了扬州,落入了陆青檐的天罗地网,就此被害。
汤家人应该没有打开过,或许以为这是汤慎的遗物,所以一起埋入了墓穴。
当初紫珠问她,去北地的哪一个城镇。
最后是由紫珠选的,她不识字,故而选了一个看起来形状最好看的,两人才来到这里。
如果当初紫珠选的是别处,如果陆昇没有提醒她,如果她没有生出来看一看汤慎的心思……
她或许到死也不会知道,汤慎和她曾经有过这样的交集。
恍然惊觉汤慎和她有这样的渊源,姜昙关心起汤家其他人的命运来。
然而她此时忽然想起来,早在五年前,汤家举家离京。
彼时她对汤家的命运漠不关心,坐在马车上看路上的车辙印时,也只是由他们的下场联想到自己,而暗暗心惊。
五年前。
汤家三公子汤忖死于狩猎日,雪林。
大公子汤慎死于离京途中,一个荒芜的破庙。
汤炳一夜白头,病逝于大儿子死后的第二月。
二公子汤恒被打断了腿,于到达流放地的前夕失踪,至今生死未知。
乌日塔的小手伸过来,在姜昙的眼下擦了擦。
他自小没有哭过,就算从椅子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也从来没有哭过。他不知道哭的滋味,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遇到了难题,没有办法。
乌日塔认真地看着姜昙,他想看出姜昙的难题是什么。
他很黏着姜昙,却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边。有事时以眼神问询,匆匆一触就离开。
其余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他的石头。
这样主动的时刻几乎从未有过,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
可是他愿意这样对姜昙。
然而此刻姜昙哭泣,他却不知道如何解决她的难题。
甚至,他连她也难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姜昙凝滞的眼珠子聚焦,看着眼前的乌日塔,眼前浮现出前些时日的画面——
布和大叔抱着哀鸣的小羊哭泣,乌日塔却递上了他的匕首。
真的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母子之间的羁绊,让她一瞬间明白乌日塔的想法。
他并不是像布和大叔以为的那样,好心地提醒忘在外面的匕首。而是在建议,用匕首杀了小羊。
杀了哀鸣的小羊,结束它的痛苦。
他把这视为一个难题,如同解开机关锁那样。用匕首杀了小羊,也可以解决布和大叔的难题。
乌日塔的眼睛,真是像极了陆青檐。
以陆青檐的脾性,他小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做过呢?
姜昙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推开乌日塔的小手,用了比平常稍大的力道。
乌日塔询问的眼神追随着她,姜昙拒绝与他交流。
她将卷宗收起来,放到盒子里准备带走。
北地确实不能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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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紫珠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门。
这里就姜昙和乌日塔两个人,紫珠却生生做出招待一群人的架势。
不仅给姜昙带了首饰发簪,给乌日塔带了香包小木马。还给棚子里的大马带了草料饴糖,给小红马带了绒球发饰,将它的鬃毛编成了两条辫子。
她似乎忘了小红马是公的。
周胜果然信守当初“孝敬”她的承诺,一来就闷声不吭去厨房里做饭,最终端上来丰盛的四菜一汤。
饭桌上热闹而沉默。
热闹的是紫珠和周胜,叽叽喳喳地说着新房布置、街坊邻居,周胜不停地给她夹菜。
沉默的是姜昙,偶尔应和一两声。
吃完饭,趁周胜去洗碗,紫珠在姜昙身边坐下来:“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姜昙边做女工,笑着说没事。
紫珠狐疑地盯她一会儿,肯定地说:“肯定有事。阿年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今天反常地坐在桌子上和我们一起。姑娘你虽然在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你不高兴。”
紫珠真是敏锐。
姜昙并不打算解释,手中的活计在此刻结束。摊开给紫珠看,是一双虎头鞋。
“呀,真好看!”
紫珠很快忘了先前的事,稀罕地看来看去,向乌日塔招手:“阿年,真不容易,你娘第一次做鞋,快来试试。”
乌日塔往这里看了看。
姜昙按下紫珠的手:“是给你的。”
“给我?我又穿不上。何况这式样……”说着紫珠一愣,脸色红了:“姑娘真是的,哪有那么快,得等上好长时间呢。”
姜昙却没法等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必让紫珠知道,她很幸福,一辈子都会很幸福。
姜昙笑着塞给她:“提前备着,总不多余。”
周胜是周蝉衣的弟弟,周蝉衣是陆家三夫人。将来周胜领着紫珠回扬州,会回到陆家,迟早会被陆青檐发现。
顺藤摸瓜也是早晚的事。
这桩婚事是陆昇亲自保的,所以他也一定会照看紫珠,她不会有事。
姜昙也不想和紫珠分开,可是她们必须分开。
“草原的路人有口信传过来,那边的牛羊染了病。路程有些远,我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姜昙拍拍紫珠的手:“接下来北地不太平,你和周胜在一起,平日没事不要外出,也不必来找我。若是有急事就去找陆昇,他肯定会帮你们。”
紫珠说:“我知道的,姑娘你也别走了吧。北地不太平,草原那边又起了沙暴,我担心你。”
姜昙说:“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好出尔反尔。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不去那边接诊了。”
紫珠点点头。
翌日,和北地五年间任何一日的寻常清早,姜昙背着药箱和包袱,在紫珠的送别下离开了。
她打算往前走一小段,绕过山坡有一个小道,从那里折返离开。
然而半途出了点意外:
“姨娘——”
小羊儿在山坡上大喊:“我娘肚子疼,快来救命啊!”
姜昙骑马往那边赶。
罗三娘昨夜搬行李时扭到了腰,半夜腹痛出血。
她觉得自己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然而第二天一眼,肚子又疼了起来,血出得更多了。
姜昙诊脉,发现她胎像不稳,忍不住斥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大意,次次我来都耳提面命,忘到羊肚子里去了吗!”
罗三娘脸色惨白,却还是忍不住笑:“姜大夫竟然还会说笑话……”
姜昙无言以对,没好气地扎了一针。
胎像不稳,必须保胎。
姜昙支起瓦罐,给罗三娘熬药。
忽然,毡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罗三娘猛然坐起来,却扯到腰间,痛得惊呼。
“姜大夫,快点走!草原上的盗贼又来了,我连夜收拾行李就是为这个,方才忘了与你说……”
这也能忘?!
姜昙匆匆往毡帐外看一眼,连忙扶着罗三娘起来,见她还要收拾行李。
姜昙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拿东西!”
罗三娘说:“那是老羊的命根子。”
罗三娘不能骑马,姜昙索性把马让给小羊儿,指了个方向让他们走。
小羊儿还想留下,被乌日塔的小红马一踢,被迫往前跑了。
他们离开后,姜昙搀扶着罗三娘往山坡后走,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洞可以躲起来。
姜昙心有疑虑。
大昭的守军彻底追击过盗贼一次,直捣巢穴,应该不会这么快集结,怎么还会有?
不过草原上的盗贼只劫掠牛羊钱财,来去一阵风,只要等他们过去就好。
姜昙静静地等着,但身旁的罗三娘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腹下又涌出了血。
罗三娘疼得吸气。
方才煎的药没来得及服,现下应在毡帐门口放着。姜昙咬牙说:“再忍一小会儿。”
叽里咕噜的胡语在外面响起。
口音太重,姜昙听不懂,罗三娘脸色一变:“他们怀疑里面有粮食,要进来看!”
姜昙深吸一口气,将罗三娘埋进木柴堆里,手握柴刀:“平日我与你说过不少保胎的知识,你肯定能想起来。我先离开一阵,照顾好自己!”
罗三娘在身后小声叫她。
姜昙三脚猫的功夫,来到北地后又练过,虽然效果一般,但应该能抵挡一阵。
她慢慢向外走去。
心中不禁感叹,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外面的胡语声越发清晰,姜昙的心高高提起来。她努力分辨那两人说的什么,忽然听到两声惨叫。
出什么事了?
姜昙轻声打开地洞,映入眼帘的是两具浑身红点的尸体,胸口微微起伏。
没有行动能力,应该还活着。
这时,起伏的胸口插入一把匕首,其中一人连惨叫声都未发出,脖子一歪,已然死去。
姜昙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阿年,你在做什么?”
乌日塔转过头来,稚嫩的脸上是飞溅的血珠,看起来无辜又天真。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中总是平静如深潭,此刻姜昙竟能从中看出惊诧。
他没想到会被姜昙看见。
眼神一触,乌日塔就知道姜昙生气了。
姜昙确实气得不轻。
最初的震惊之后,是茫然,再接着是源源不断的怒意。
烧到头顶的怒火,促使她一时间忘记地洞里还苦苦隐藏的罗三娘。
姜昙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念头,催促她快些离开。若是走得太慢,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与这个念头一同出现的,还有爬上后背的悚然。
姜昙并没有刻意教过乌日塔医术。
每一次出诊,她在百姓耳边不厌其烦地强调药性与作用,总是没有人听进去。此时的乌日塔也只是蹲在远处,看似专心地玩他的石头。原来耳濡目染,他一直都默默记着。
不知何时记住了毛茛的药性,再将它用到那两个盗贼身上。
除了毛茛,应该还有药马的蒙汗药。
将盗贼迷晕后,匕首对准胸口要害,一击即中。
如此熟练的动作,他是第一次杀人吗?背地里可有杀过其他人?
这会是惟一一次吗,还是染上鲜血的开始?
她眼前闪过在毡帐外看过的蚂蚁,恍然觉悟到一件事——
乌日塔并不是对石头感兴趣,而是在用石头阻挡蚂蚁的脚步。
为蚂蚁设置障碍,看它们在其中苦苦挣扎。
从一岁至五岁,他乐此不疲。
背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姜昙走得太快,乌日塔在奋力追她。
“别跟着我!”
姜昙回头,将仅到腰高的乌日塔重重一推。看他摔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在衣服上蹭干净手上的污泥,继续追过来。
“我说了别跟着我!”
乌日塔抬头,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
姜昙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很不好看,或许像一个魔鬼。
但是她忍不住。
五年前和陆青檐回京时,她就用尽全力避孕。
起初她和紫珠尚有自由,通过贿赂门房等人,或是以各种理由自行出去,弄到避孕的药物绰绰有余。
后来陆青檐看管越来越严,陆宅的下人没有敢与她亲近的,更不敢私相授受。
好不容易收集了药材,缝制在荷包里,最终也教人发现了。
再后来被锁到榻上,她就没有避孕过,一切听凭天意。
姜昙知道琉璃瓶中的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面有毒。
一次性吃下那么多药,她其实有绝了子嗣的心思,为此从来不敢探究自己月信不准的原因。
如果有孕,那么就稀里糊涂地毒死它。
她其实不是一个健全的人,陆青檐更不是。
她无法想象,他们这两个病态之人如果孕育生命,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故而生产那日,发现乌日塔不会哭,她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甚至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
她不觉得乌日塔像自己有什么好,但若是像陆青檐,那就糟糕透顶了。
姜昙深深地看了乌日塔一眼,转身离开。
不多时,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上来。
姜昙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再次加快步子。不出所料,身后的脚步声追得更紧了。
乌日塔人小步子迈得急,走路不稳,向前摔了许多次又爬起来,契而不舍地继续跟上去,一边试图去牵姜昙的手。
姜昙察觉黏腻腻的手掌钻进来,一想到他方才满脸血珠的模样,就忍不住甩开他。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
嘶哑,难听。
跌跌撞撞,牙牙学语。
“……娘……娘,一、起……走……”
他的进步飞快,第二句已经能说出流利的字句:“娘,一起走。”
姜昙再也狠不下心来。
乌日塔终于如愿追上她,站在姜昙身前抬头看着她。
他摊开手似乎想抱她,可是因为从来没有主动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故而有些生疏。
张开双臂半晌,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姿势,反而因此发现自己的手掌很不干净。
他将满是污泥的手掌在衣服上蹭干净,慎重地抱住了姜昙的腿。
手掌缓缓地握住姜昙的两指,五岁小儿的手掌不大,两指恰好能容他能完全握住。
脸颊旁是姜昙腰间垂下来的药囊,乌日塔轻轻地蹭了蹭,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那笑容起初有些僵硬,随后越来越自若,像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样,欢快地在嘴角绽放。
万幸,他还没有学会哭,便已尝到了笑容的滋味。
姜昙心中滋味难言。
地面上传来疾驰的动静。
“闪开!”
马蹄声袭来,姜昙看到陆昇一身便衣,骑在马上,远远地朝他们大喊。
在他身前,是三个如鬼魅般出现的盗贼。他们扬着弯刀,哈哈大笑着朝姜昙而来。
陆昇手持一根长枪,一手击中一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接着,他飞身一跃,跳至第二人的马上,从后面割断了盗贼的脖颈。
第三人回头看了看两个同伴,竟不顾他们的死活,伸手来抓姜昙。
他们不是草原上的盗贼,而是专门冲她来的。
“去找你罗姨娘!”
姜昙在乌日塔的背上一推,乌日塔却不肯走,执意要与姜昙在一起。
上一次也是这样。
仅犹豫一瞬,第三个盗贼就扑到了近前。
乌日塔扬手撒出一把药粉,姜昙同时挥出柴刀,砍在盗贼的肩上,大概碰到了骨头,拔不出来,亦无法向下用力。
那盗贼尚有余力,挥起刀来,却被人从后扑着,摔倒在地。
陆昇与那盗贼一齐滚了几滚,瞅准时机拔出柴刀,用力一砍,盗贼的头颅骨碌碌掉下山坡。
姜昙下意识捂住乌日塔的眼睛。
片刻后,她低头一看,乌日塔向上望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惧的情绪。
她险些忘了,地洞外面有他刚杀死的人,乌日塔是不怕这些的。
陆昇穿着一身便衣,看起来原本正在度过极寻常的一次外出时光,然而半路遇到这些人,大半都沾上了血污。
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姜昙想起药箱还在身边,便想去地洞里拿。
陆昇却吹哨招来自己的马,将姜昙推上马背,将乌日塔抱起来塞到她怀里。
“来不及解释,你们先走,往军营里报信!”
他的语气又快又急,姜昙险些找不到机会插嘴:“可罗三娘还在地洞里,她还怀着孕!”
陆昇没有丝毫犹豫:“交给我!”
这一次,陆昇完全不给她回话的时间,在马背上用力拍了一记,很快看不见身影。
乌日塔把小羊儿藏在枯死的树桩里,找到他时是昏迷的状态。
姜昙再次审视乌日塔。
平日分明看着是一副安静的模样,专心地在屋子里玩石头。
而她那些迷药从来都放在箱子底部,很少拿出来用,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找不到。
他到底什么时候拿的这些?
走至半途,乌日塔的小红马出现,三人两马一起朝军营赶去。
大昭的驻军离得不远,守卫却森严。
姜昙只认识周胜,可却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若是去找紫珠,便会多余浪费时间。
于是她直接去了军营。
军营中一片平静,门口守军拦住她:“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姜昙的嘴比脑子更快:“离此处不足二里的山坡后有盗——”
不对。
盗贼所在之地离军营不过二里地,他们每日都有巡逻军,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不对。
在守军锐利的眼神下,姜昙改口说:“我是周胜的姐姐,有要事找他!”
听到消息时,周胜正在与同伴切磋练剑。
一大清早陆昇就出门去了,问他去哪里也不肯说,最近他总是神神秘秘,已然不是当初疼爱他的陆大哥了。
乍然听到姜昙来找他,周胜还以为是紫珠出了事情。
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却见姜昙笑眯眯地说:“妹妹有件喜事托我告诉你。”
门口的守军支着耳朵想听。
周胜一听是喜事,连忙追着姜昙走到一边,待确定无人听到后,姜昙才说出了陆昇的事。
周胜听完神色一肃,就要往回冲。
姜昙及时拉住他:“我怀疑,你们军中有内鬼。军中的事我不懂,但你要想好,如何才能保证,派去的援军不是敌人!”
周胜脸色变了几变,还是回去了。离开时嘱咐说:“外面不安全,你们回去等着,有消息了去通知你!”
姜昙在军营外站着。
不多时,看到大门打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
手中的马儿蠢蠢欲动,这是陆昇的白马。姜昙将小羊儿抱下来,马儿如箭一般加入前方的队伍。
姜昙想了想,最终背着小羊儿,去往紫珠的住处,和她待在一起。
若是周胜回来,也能方便他找到自己。
一直等到夜里,门被叩响。
姜昙立刻清醒了,连忙去开门。
门外是风尘仆仆的周胜,先是看了一眼紫珠,确认她安然无恙,随后对姜昙说:“陆大哥想见你。”
紫珠看见两人肃然的脸色,觉得大事不妙:“怎么了?”
周胜将她哄进屋:“没事,就是有事商议。”
乌日塔抓住姜昙的袖子,姜昙回来后,一直对他很冷淡。
姜昙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拿开:“若你还听我的话,就待在这里。”
紫珠将乌日塔抱起来:“阿年,今晚和紫姨娘一起睡。”
乌日塔从来不会和别人一起睡,就算会,也是和姜昙一起。紫珠这样说,今晚他们势必是睡不下了。
乌日塔扒着门边。
姜昙没有看他一眼,匆匆跟着周胜走入夜幕中。
周胜给了姜昙一身士兵的衣服,他们此行是要去军营。
陆昇与她其实没有什么话可说,若真的有,也不必非得在此时此刻。所以一定是出了别的事,姜昙浑身上下,就只有医术尚可看得过眼。
所以,陆昇一定受了重伤。
不能被人发现,也不能下地,只能由姜昙去找他。
门口的守军看见周胜,脸上带笑:“今个儿什么好日子,买了这么多酒。”
“嗐。”周胜苦着脸叹气:“陆大人被一伙盗贼缠住了,这和打了败仗有什么区别。心高气傲的公子哥,可不得喝几杯排解排解。”
守军对视一眼,眼中嘲弄,放行。
走进军营,经过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帐,里面传来喝酒谈笑声。
再往前走,周胜不再伪装,脸色沉下来,步子也快了许多。
前面就是陆昇的大帐。
刚迈进去,姜昙就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陆昇满头冷汗,正面看起来却没有伤口。眼神相触,陆昇知道了她的想法,说:“在后背。”
他极缓地转过身,背后插着一截断箭,伤口处汩汩涌出鲜血,淌成了一条血线。
又是箭。
此箭不是军中的箭,制作精妙,刺入极深。仔细察看,尖端甚至有倒刺,如此阴险的手段,倒像来自京城。
驽箭。
姜昙沉默良久。
陆昇似乎笑了笑:“看来我们想到一处了。”
这是陆青檐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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