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恰到好处地把精致的餐具照得锃亮,瓶中娇艳的红玫瑰开得热烈异常。爵士乐恰到好处地敲击着轻盈的鼓点,脚边蜿蜒曲折的水渠里,几尾锦鲤彼此追逐自由嬉戏,渠边的灯带映得渠水愈加清澈碧绿。
“程亮?程亮!”
程亮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男人,似是没有听清刚刚他在说什么。
袁启民松开紧皱的眉头,重新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恭喜程大记者!”
程亮没有站起来,只是盯着他那越凑越近的酒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还要多亏袁主编的鞭策。”
袁启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身子也跟着音调开始抑扬顿挫地起伏,“哪里哪里,程大记者是机遇偏爱出头鸟,懂得另辟蹊径,搬出秦社长,为自己的新闻争足了版面。这次重获社里的奖励,和你的勤奋可真是分不开啊。”
人啊,最真实的就是虚伪,最虚伪的就是真实。
程亮牵起嘴角,双眼好像捕兽夹,死死捉住袁启民的目光不放,“若论另辟蹊径,我和袁主编还差得远,还得继续修炼。”说完跟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失陪。”程亮起身时毫不留情,全然不顾袁启民复杂的目光。酒精在大脑里缓慢起着作用,他开始努力享受这种踩在云端的失重感,思维却一点都没有因此而变慢。
袁启民微笑着的脸还深深地印在脑海。他简直是天生的政治家!背后净是小动作,面上却能做到如此和气。要不是自己亲耳领教过他的那番谩骂,恐怕就要信了他那番比真心还真的祝贺。
三步之外就是秦长生的位置,程亮努力不去再想袁启民的脸。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后走了上去,“秦社长,这次真的要谢谢你的支持。”
秦长生面无表情地回头,发现来人是程亮,唇角立刻泛起笑意,“这个新闻值得,你也值得。”
说罢与程亮碰杯,小抿一口。
“那天你跟我汇报了情况过后,我其实还在犹豫。你知道的,大环境如此,突然要报道这种负面的新闻,往小了说是我们看不懂眼色,往大了说是我在这个关键时候给C市抹黑。但小池在你走后,为你说了很多好话,还给我看了年度销量和广告投放统计结果。程亮,你别笑我俗,你那新闻一出,报纸销量真是有史以来的最高,APP的点击量也直线上升,我们报社真是很久没有这么有爆点的新闻了。所以思来想去,我决定陪你赌这一把。还好啊,赌赢了。现在多好,因为你查到的线索到位,市纪检部门也介入了,还决定今后跟我们达成紧密的合作,”秦长生的眼神不动声色从包房里员工觥筹交错的身影缓缓掠过,嘴角不自觉咧开,露出上排不齐的黄牙,“多好啊,市民最爱看的就是抓贪官了,不是嘛?你呀,明天就回来吧。”
原来是这样,一切都只是因为利益。
虽然听到池雨的名字时不免惊讶,但程亮很好地掩饰住了,大概因为酒精在他的脸上起了作用。和一些喝了酒就兴奋的人完全不同的是,他喝了酒只会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沉默。
例行的致谢部分终于结束。程亮瞟了一眼还在座位安静吃菜的池雨,决定不再抵抗对烟草的想念,想要走去包房外面以慰相思,不料半路被老袁一把拉住。
“来来来大家聚一下,我代表秦社长,给我们报社今年的大明星颁发证书,大家鼓掌祝贺!”说着他将一本红皮证书打开,塞进程亮怀里,右手则颇为自然地搂在程亮肩上。
其余人自动自觉充当观众,在他们的对面站成两行。摄影师就位,闪光灯立刻在对面亮起,遮住了对程亮而言是享受的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
“来看看照片!”
袁启民说着把相机接了过来,满意地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笑容坚定,而身旁的程亮面无表情,架在鼻梁的镜片甚至有些反光。
“就这张吧,”袁启民语调轻快,接着侧过身去压低声音,“你可别嫌弃啊,这可是今年报社破格申请来的荣誉,奖金后面会发到你账上。”
“有八万吗?”程亮冷冷地问道。
袁主编的表情僵在脸上,半晌才又恢复笑意,“酒席才开始,你怎么就醉了呢?”
程亮对此并不意外,刚收起证书,一只装了满酒的杯子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敬你。”
是刘岳林。
“C市直辖25年的预热新闻我做了快一个月,眼看直辖纪念日就快到了,结果被你的新闻赢走了头版,”他苦笑着扶了下眼镜,举起酒杯,“不过我心服口服。”
“承让。”程亮从桌上拿了一支才开封的红酒,径直倒向自己的酒杯。醉意上涌,酒其实早就倒满,溢出杯口的暗红色酒液已经溅到了他的鞋子上。
但程亮不在乎。因为他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相对一饮而尽,刘岳林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程亮擦了擦嘴,又感到一阵眩晕,同时有一股液体在胃部开始跃跃欲试。
先离开这里。他只有一个愿望。
喧闹声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纷乱思想,也阻挡了他前进的路。
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一些他认识,剩下的是新面孔。本着人类社会礼尚往来的社交规则,程亮被迫一一接受。
池雨还没来敬酒。
这是程亮吐过一次后心里一直记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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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亮第一个走出餐馆,之后才是稀稀拉拉拖得很长的队伍。他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彼此正在倾吐着不得了的真心。程亮抬头望了下天空,他依稀记得进餐馆的时候,天空还是薄暮未昏的明亮。而现在,已经是扎实的夜色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场饭局他才是主角,其他人却好像舍不得离开舞台的聚光灯一样,要抓住一切机会来当众表演忠诚,团结,和上进。
况且人类作为趋利避害的高等生物,为什么会愿意双手奉上自己有限的时间,跟人假装交浅言深。为什么会愿意以杯计量,干着难以入口的辛辣酒液,甚至不断比较彼此的饮酒量,由此推断出谁对这份关系更加在乎。又为什么能在酒酣耳热之际,可以与昔日仇敌深情相拥,情如至交。
可明明,在利益关系出现分歧的一刹那,所有友好关系就会立即宣告破裂,每个人都只会想到自己,甚至不借机践踏别人以成就自己的行为,在当今社会就已经可以被称作是高尚了。
大概是喝醉了。程亮晃了晃脑袋,死活想不通。
唯一的原因啊,可能这就是所谓残酷的成年人生存法则吧。
可他做不到,也情愿一辈子都学不会。
起风了。室外气温骤降,程亮本就穿得单薄,不免又把衣领往上拉了拉。他故意走在最后,与人群隔绝。
腋下夹着的红色证书在路灯下太过扎眼,他叼起烟卷,漫不经心打开封面,取出内页,用打火机点燃。证书很快被火焰吞噬,扭曲成难看的火蛇。烧剩的灰烬一点点掉落在地上,被风带到了前方。
程亮踩了一脚灰烬,差点站不住,右手扶住一旁的大树才将那红色封皮扔到街边的垃圾箱。证书坚硬的封皮撞到金属质地的箱体,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程亮伸展着重获自由的双臂,终于感受到这场聚会带给自己的一点点快乐了。
“你把证书烧了?”
程亮猛地一惊,一抬头才看清说话的原来是同样故意落在人群后面的池雨。
他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不经意瞥见路灯给她的头发和侧颊镀了一层暖色的光。
池雨的眼神略带狡黠,“不过我并不意外,因为你向来不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哪怕是肯定。”
“有话跟我说?”程亮腿脚还是不够利索,“如果是恭喜的话就免了,今晚已经达到上限了。”
“是达到了你的忍耐上限吧。”池雨偷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头好痛。”程亮没正面回答,当是默认。
“你喝了多少?”
“白的差不多半斤,红的一瓶,啤的……记不得了……”
“这么多,难怪吐了几次,”池雨顿了顿,想起自己的来意,继续说道,“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沈炜是救过你,但我不该被第一印象影响了专业判断。所以,对不起。”
“怎么?发现了他的黑料?”程亮目光炯炯,回头直视池雨的双眼。
池雨低下了头,跟上了程亮的脚步,“算是吧。蔡兴邦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又去了一趟江川医院,本来没有得出什么新结论。但采访过后,在走去轻轨站的路上,我借用了一家距离医院不足五百米的酒吧厕所。当时还不到晚上六点,我居然意外地看到了沈炜坐在角落里喝酒。而明明我白天才在医院的值班室看到排班表,他当晚该值晚班的。”
“说实话,我不太意外,”程亮踢了一下脚边的落叶,“你当时描述跳楼现场,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同学们抗拒的行为,还有他跳楼的那个时间点,太多线索交汇到沈炜的身上。”
“我终于理解你之前说的那句‘主观感受足以扼杀新闻报道’了。你说,会不会是沈炜酗酒成瘾,已经不能操作手术,才全权交给蔡兴邦来做呢?”
“这只是个脑洞,做新闻靠主观臆测可不是好习惯。刘岳林怎么搞的,净教你这些!”程亮侧过头,努力不去注意池雨葡萄味的发香,“但我并没有看到这篇新闻的后续报道,哪怕是对事件真相的一个发问呢?又被老袁给压下去了?”
池雨警惕地看向前方五十米开外缓慢移动的人群,压低了声音,“是岳林哥,他建议我不要再让舆论发酵了。毕竟已经有人付出了生命,没必要再去夺走另一个人的人生。”
“是他的风格,”程亮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顺手将烟头按灭在手边的树干,“你小心,别被他带偏了。那什么,我也对不起你。”
“放心吧,能带偏我的只有你,”池雨倏地将脸凑近,程亮甚至闻得到她唇齿间残余的酒香,“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吃醋啊!”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今天喝了多少?”
“你猜。”
路灯下,两个影子缓缓靠近,像两株藤,最终紧紧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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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闹铃声叫醒,程亮伸了个懒腰,从柔软的大床醒来。
环视四周,深蓝的床单,米黄的窗帘,洒落屋里的浅浅光线,还有不断送入鼻端的葡萄香气,屋内的一切似乎都在跟他无声叙旧。那些瑰丽记忆试图穿越时间温暖他,拥抱他,不知怎的,竟令他鼻尖微微泛酸。
身旁的女人已经坐起身来,背对着他麻利地披上衬衫。
“我先去洗漱。”池雨红着脸避过程亮似有隐火跳跃的目光。
“不来个吻恭喜我胜利睡回卧室吗?”程亮低声央求,顺势拉住了她的右手,“你放心,这个恭喜我肯定会收下。”
“不要脸!”池雨嘴上说着,身体却顺从地俯了下来,轻轻吻向他的嘴唇。
程亮眼疾手快,双手抱住她的腰身欺身而上,将池雨重新按回床上。
“我的衬衫要皱了!”池雨开始大声反对。
可下一秒,她就无力再反对了。那两片炽热的唇一路延展下去,她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加重了呼吸,只剩双手还在做无谓的抵抗。
“别闹,我不想迟到。还记得上次迟到老袁就……” 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好像细碎的石子搅动着回忆。
“告诉我,我真的可以回来了吗?”他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突然失了底气,急切需要她的一句肯定。
“可不可以……你自己不知道吗……”
程亮突然不确定起来,一整颗心被汹涌的虚空包裹,好像只有紧紧抱住眼前的她,才能稍稍解决心头的难受。
池雨终于闭上眼,放弃了挣扎,浅浅吻向他的喉结,无言回应他的疑问。
池雨的唇有海水灭顶般的缱绻,足以将程亮缓缓温柔溺毙。等他反应过来时,已是太迟,全身的血液都已然开始沸腾,于是近乎野蛮地按住池雨不安的双手,就像他笔下的文字一般直截了当,“那就迟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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