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叫人沉醉的早晨。
怀中的身体像花儿,枝枝瓣瓣渐次舒展。程亮深深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再次带她去往汹涌情潮的最顶峰。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未尝情事的年纪
那是2018年春天一次报社聚餐后,他罕见的喝多了,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沙发醒来时,池雨正坐在一旁默默流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他印象里,就没见她哭过。
哪怕老袁几次驳回她的请求,不准她报道那些需要长期关注的社会问题时,她也没有哭。大办公室里,程亮的位置在最角落,池雨因为入职晚,位置被安排在门口。他领教过老袁的出言不逊,不光女同事,连很多男同事都被他骂哭过。他当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看到池雨又一次失魂落魄地回来,明明该静下心来写好报道的,却起身走向了门口。经过她身边时,还有意放慢了脚步,只为探听她到底有没有在哭。不过,在门口磨蹭了几秒后,他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哭声,就在前脚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却听见她一字一句跟白怀城说道,“不用安慰,我是不会哭的,哭了就证明我输了。我下次要把报道写得更动人,更漂亮,让他没有一点能拒绝我的理由。总有一天,我会做成关注女性的专栏,他不给我做,我就自立门户做!”
他脚下一顿,微笑不自觉从嘴角漾开,心头掠过一丝陌生而异样的情绪。那感觉比落雪轻,比呼吸浅,仿佛只是一只迷路的蜻蜓在他平静的心湖上轻点了一下,旋即飞走,只余几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想不到她竟也是个要强而倔强的人。
程亮平日克制,从不会放纵自己喝酒误事。不过这次聚餐前,刚刚被老袁否了一个跟了大半年的新闻,心气不顺,没有注意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结果一下子喝多了。同事们见程亮失势,竟无一人愿意送他回家,还是池雨主动站了出来,询问了人力部姐姐才拿到了他家地址,将他送了回来。
“你哭什么?我吐你身上了?”程亮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池雨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擦去泪痕,“没有没有,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挺好的。你到底在哭什么?觉得送我回来很委屈?”
“我是觉得你太不容易了。为了骗过替考组织,明明离开学校那么多年,在家挑灯苦学了三个月才进入了替考名单,结果老袁说否就给否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竟然是为了我。怎么,你是喜欢我吗?”酒意悄悄泛了上来,平时被程亮压抑的心里话也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
池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直接愣在当场。
程亮心头一颤,当她默认,“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因为做调查记者的女朋友很危险?”
程亮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很晚了,我给你打个车回去。”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不怕。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才能一眼就看穿我的逞强。那你呢?一个人不辛苦吗?”池雨见他根本站不稳,将扶他回原处,自己则坐到相距不过一拳的距离,“其实上周关于女性婚恋自由的报道能成功通过,我知道是你帮我争取的,还为此惹怒了老袁。你是在意我的。”
“我只是……觉得这选题还不错……”
“骗子。”她靠过来时,程亮脑子还晕晕乎乎的,青涩的吻却已落在脸颊,像是美梦一样将他密密笼住。他艰难地呼吸了几下,那颤动的唇又落到了他的唇上,轰的一下险些炸碎了他全部的理智。他一把将她推开,喉结上下移动,侧过脸艰难地说道,“我这种人给不了别人想要的未来。”
“这么多年了,装得不辛苦吗?承认自己需要我一点也不丢人,”她的尾音已有了泪意,“我不会后悔的。”
池雨的泪烫红了程亮的眼眶。她又哭了,还是为他哭的。他再不忍放任她继续难过,终于轻轻圈她入怀中,小心翼翼吻干她眼角的泪滴。池雨则回抱住他的脖颈,青涩地回应。两个人的眼泪融合到了一起,滑落在舌尖却尝出了一种苦涩的甜蜜。
怀中爱人脸上红霞尽现,与昔日面孔轻轻重叠。池雨低低吟哦,将程亮重新拉回现实。纤细手指抓向他的脊背,好似疾风骤雨时海上一艘孤舟无助求救,让他几近失控,想要再次卷起浪潮将她狠狠掀翻。
一切都和那个春夜一样,从身体到灵魂,蚀骨的快乐在不断攀升,膨胀,带着他那昏昏沉沉的意识悬浮在虚空,最终化作万束灿白的烟花齐齐盛放。
池雨久久之后重新睁开双眼,从床上弹起,慌忙摆手惊呼道,“迟到了!我不等你了!”。
程亮则一脸餍足望着她手忙脚乱穿上衣服的背影,得意地笑出声来。
迟到?
他向来不在乎。
他平躺下来,思绪却滑出床单,飘向床头柜上静静躺着的手机。
昨夜真是许久未有的好眠。
自从那篇揭秘安息堂真相的新闻报道之后,午夜时分,他的电话就彻底安静下来了。从此再不会有威胁,也不会有恐惧。他又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她,堂堂正正地做自己了。
右脸感到痒痒的,伸手摸过去,才发现是池雨留在他枕间的一根长发。将它取下缠在指尖,好像心也变得柔软了起来。
池雨刚刚挥手的样子,让程亮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过去在挥手跟自己告别。
好像这许多年来的悲哀,困顿,也在轻轻和他告别。
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等不及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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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区,程亮心情大好。
清晨浓厚的云翳早已飘远,此刻天空清澈,日光明亮。路上,他经过一对闹别扭的年轻情侣。两人各站在马路的一端,朝彼此大喊心中不快。他从男孩的身边经过时,男孩正吼得脸红耳赤。而程亮的目光甚至都未稍稍驻足,心情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踏进玻璃门后,办公室里居然空无一人。程亮低头看了下手机屏幕,原来十分钟前池雨就已发来消息,全员9点到会议室讨论本月度新闻选题。
用脚趾都能想到,老袁就等着对他当众嘲讽,以报之前的越级汇报之仇呢。
于是他拂了拂眼镜,光明正大地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程亮,为什么第一天归社就迟到!”老袁果真和想象中一样勃然大怒,但程亮知道,这怒火中有七成夸张的成分。
“昨晚喝得太多,头痛,起不来床。”程亮双手插袋,兀自站在原地,没有理会那些投向自己的刺眼目光。
坐在刘岳林左边的池雨却差点笑出声来。他可真行,说起谎话居然有这么足的底气。不过,他昨晚头痛是事实,今早没起得来床也是事实。但,两者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用的乃是程大记者自创的春秋笔法。
“不要以为得了奖金就了不起,荣誉只能代表过去,”老袁见他提起昨晚,只好调转话题,指了指投影幕布上的会议标题,“这才是现在!来吧,说说你的本月度新闻选题,让大家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程亮知道,老袁投来的目光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压迫感十足。好像那用发胶堆得高高的发型,老袁单手叉腰站在幕布的前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倨傲和笃定。
同样的,那些台下投向自己的尖锐目光当中,也有多数不怀好意者。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出丑。
可他偏不。
“新闻选题我早就已经想好了,这段时间我还是会继续扎根白马镇……”
“你好不容易回来,干嘛还要再回去呢?再说白马镇的新闻上周不是已经完结了吗?”老袁不断向远方指指点点,黑色的高档皮鞋为了加重语气,也不满地把地板踩得响亮。
“对你来说也许完结了,但我现在关心的,是那些被占用了名字的骨灰主人。”
老袁发出一声嗤笑,“莫非,你还想帮他们把名字一一找回来?快别痴人说梦了,那些骨灰之前都是山间无主的野坟,人家镇上的人这么多年都找不出来,你能?”
一个男人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程亮甚至懒得去看到底是谁,他只需要知道,那只是他其中一个手下败将就可以了。
“只要我想,”程亮挺直了脊背,衬衫上面没有一丝皱痕,好似他那颗不屈的心上,容不得一块污渍,“我既然跟了这个新闻,就有责任和义务帮他们找回身份。”
这么多年来,他不能说是彬彬有礼,但好歹可以礼貌待人,但对于那些劈头盖脸的粗暴说教,他也可以用同样粗鲁的方式进行对抗。
这一番铿锵响亮的话语,如同天空骤降一阵冰雹,砸得老袁心惊肉跳,无处躲藏。
“明天给我把衬衫扎进裤子里,在白马镇你可以这么穿,回到我的眼皮子底下,就给我规矩好着装。入座!”
池雨太熟悉老袁了,他这番态度用直白的话来解释,就是无能狂怒的证明。她简直要起立为程亮鼓掌了。
多年前,她就爱上了他为真理据理力争的态度,目空一切的眼神,还有他对那些唯领导马首是瞻的马屁精的王之蔑视。
时间在此刻忽然化作逆流而上的河水,与往事轻轻撞击,将回忆片段一帧帧泼溅而出。
他当年获奖的新闻照片旁边配着这样的文字——
【程亮出生于90年代,有着新一代新闻人独有的俊秀挺拔,不盲从也不屈从。】
会议室里,老袁轻咳了几声,继续他的工作布置。
不久阳光就直达大地,毫无遮拦,甚至不用特地仰头去看,就能感受到那种光明的力量。
程亮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整个人沐浴在强光之下,像一个卫兵,挺立在会议室的前方,守着新闻人的底线。
池雨向着他的方向望去,眼里是一片混沌的耀白。
虽然此刻看不到未来,但她知道,他仍愿意心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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