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曈醒来,人已经躺在床上了。
虽是炎夏,极北之地的夜晚依然冷得像是寒冬。云曈缩在被中,自己也未料到竟一觉睡了这么久。一天的日子被她睡去了大半。
屋里没点烛火,云曈摸着黑下床,又觉着太冷,给自己又添了件外袍,外面的风刮得门框都在摇晃,她思考了片刻,背手往后招了招。
身后静悄悄的,她的灵力也纹丝不动,云曈叹了口气,自己走回去把床头的两把银色弯刀别在腰间。
昨日才恢复的一点灵力,这一觉睡过去又没了。
刀柄冰冰凉的,云曈惯性握住往下一压,推门出去时被风吹了满脸,发丝凌乱,她却连眼都不眨一下,眸中冷漠,如在沉思。
出乎意料的是,屋外也静悄悄的。云曈几个屋子都逛了,都没瞧见许微竹的身影。她左右无事,也担心自己出去又会与他错开,反而惹他担心,于是自己从厨房拿了点心盒子抱着,坐在门口边等边吃。
许微竹这处院子方位其实选得很好,但也避不住外面那些心怀鬼胎的东西。云曈吃完点心,闲得无聊地抛起两把弯刀玩,银光抛上抛下,划过几道泠泠寒光。把玩之间,她的眼神也定在不远的阴暗处,要不是院外布了结界,这群玩意早耐不住扑上来了。
约摸又过了一刻,周围的东西忽然都在往后退时,云曈便笑了起来,收了手里的刀,又走出去几步。
果不其然,很快,一道高挑的身影就从拐角处走来。
大约是有事,他走得很急,在看见站在门口的她后走得更急了,几乎可以说是在跑。
“你急什么?慢点。”云曈笑着迎上去,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许微竹站住,气息还有些不平,便立刻唤她进去:“这里风大,你快进去。”
他表情真的很担心,云曈顺着他往里面走,也嘀咕道:“一点风而已,我身体挺好的,哪有这么柔弱?”
话未说完,一阵大风吹过来,冷得云瞳猛打了个寒颤,还莫名一下子打了几个喷嚏。
门被马上关紧了,云曈还未说话,肩上一沉,原本虚虚披在身上的外袍被他牢牢实实的系紧了,许微竹在她后面挡着风,半推半搂地将她送进了屋。
“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云曈问了一句,没听到人答,有些奇怪的扭头看他。
屋里的烛火被关门时刮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少年低头看着她,忽明忽暗的烛火晃在他脸上,让云曈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气氛莫名紧张,云曈伸手拉了下他,换来许微竹更用力的回握,他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哑得可怕:“你的灵力呢?”
“啊?”云曈被问得一愣,说实话,她也很难解释,支吾道:“睡醒了,就突然没了。”
她的声音落下很久,她都没有听到回应。
许微竹安静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手上紧拉住她的手又用力冰冷让她无法忽视。
他到底去了哪?手这么凉?
还有一股血的味道。
很突兀的,云曈脑子里冒出这个问题。
“他还没停手……”又过了一会儿,云曈才在安静得近乎凝固的房间里听见许微竹低沉的声音。
就是这一瞬,云曈猛地打了个激灵,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握住腰间冰冷的银色弯刀了。
若不是另一只手还被许微竹扣紧,她已经控制不住得要拔刀了。
这是多年历练给她练就的条件反射,哪怕她现在的身体和灵力都迟钝得不行,她也不可能在感受到那么浓烈的杀意时不为所动。
云曈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紧盯着许微竹,厉声道:“小竹,你在想什么!”
刚刚,许微竹起了杀心。
少年的眼睛缓缓抬起,他紧紧盯着她,目光深重得似要化为实物,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许微竹!静神!”云曈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抽出一把弯刀,以刀柄抵住他的胸口,重重地锤了下去。
灵器带了点她细微得快感受不到的灵力,一击敲下,震进灵脉,与少年心神共鸣。
再垂下眼时,他眼中已一片清明。
“对不起。”
他一时失控,身上的魔气也跟着暴起,才惹得云曈着急。现在他冷静下来,魔气也顺着平息了。
“不要对不起。”云曈收刀,心里又惊又气,一面为他的魔气担忧,一面又在想他那突然出现的杀意。
她从没想过,小竹也会有杀心。
云曈叹了口气,又看着他,突然问:“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态度变得太快,一下就转到了另一件事上,许微竹原本是盯着她的,又觉得她的目光实在专注,忍不住地偏了偏头,手背在了身后,“我去客栈给钱,买了点东西,耽搁了些时间。”
少年眉眼低敛,语气温和,看起来很是真诚,不似作伪。
云曈却又叹了口气,皱眉问:“你为什么总是要瞒着我呢?”
许微竹一愣。
“这么重的血气,是谁伤了你?”云曈皱眉,沉声问道。
“没有谁,是我没用。”
他不愿意说的时候,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力出了,气却没消,让人无可奈何。
“你昨天才和我说,你什么都告诉我。”她直直地看着他,逼得他与她对视,“许微竹,你真不说吗?”
许微竹道:“你不会想听的。”
云曈道:“为什么不想听?难道为我做的事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吗?”
瞧见他诧异的神色,云曈又咬紧了牙,连声音都在颤:“你当我是傻子吗?小竹,除了我,你还能是为了谁?”
“你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还想让我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两日的强装镇定,都在这句话里分崩离析。她知道,她也总是演,总是装,她说许微竹,其实她自己也并没有多么坦诚。可是这一刻,她真的忍不下去了。
“你身上的魔气是怎么来的?外面那些妖怪是怎么来的?我是怎么醒的?”云曈用力收紧了他牵住她的那只手,他们都在用力,已经紧到发疼了,还是没有人松开。
她的表情严肃得像是质问,语气却轻得小心翼翼:“我手上的同心镯……是为什么?”
同心镯,同心同乐,同岁同命。
薛泠昨日已经告诉了她全部,可她想听他说,她一直等他说出来。
一切,全部,所有他为她做的事。
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得许微竹一垂眼就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看见她通红的眼眶,看见她眼里摇摇欲坠的泪水。
他直愣愣地看着,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拂去她眼泪,眼里就有湿意跌了下来,他的眼泪,先落在了她脸上。
“魔气是我吞食魔物得来的……我杀了极北之地的大妖,所以它们想要杀我。”许微竹终于没有再偏开头,他眼角的长疤像顺着这句话长到了云曈身上,叫她连心脏都跟着痛了起来,他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只剩下同心镯了。”
只剩下,他这条命了。
“如果不是我,如果你那时遇见的不是我,”他哽咽着,终于说出一直困在心底的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根本帮不了你,我就是一个累赘……”
如果他再有用一点,他再聪明一点,当年就不会被骗,不会耽误那么多时间。她会在魔族突袭之前就回到天霁山,不会在中刀之后又再一次被人下毒。
在少年断断续续的话里,云曈终于明白当年发生的一切。
五年前,她受伤后,许微竹还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出现得这么巧,可他说他能救她,小竹慌不择路,信了。可她没能醒,那把刀也没能拔出来,这次短暂的信任换来的,是魔族的围剿和加速灵力流失的妖毒。
当时的许微竹才开灵力,她又重伤昏迷,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许微竹的魔气不是因为要渡给映月妖魄才修的,是濒死之际,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从围剿中逃出来,小竹想到去青山宗。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满身魔气了。
而青山宗,最厌恶魔族妖物。她虽曾是宗门弟子,可因她对寒崖仙君的心思,门中长老本就厌她至极。他们被赶出去,实在是再合理不过,或者说,他们能活着出去,已是幸运至极。云曈无法想象,当时的许微竹带着她,会遭受多少白眼和恶意。
再后来……云曈想起前两日从青山宗那几个小弟子那里听到的另一个故事。后来,是幸诗幸月历练归来听到她的事急得去寻了尚在闭关中的寒崖仙君,好巧不巧,就在寒崖仙君强行破关灵力不稳的时候魔族圣女突袭了青山宗。
寒崖仙君胜了,却受了重伤,伤及到灵脉根本,自此开始闭关修炼。
这一遭后,青山宗上下对她定然是厌上加厌。所以许微竹再没有向青山宗中的人寻求帮助了。
可跟着云曈的追杀从来没有停过,再然后,就是许微竹和她的五年颠沛流离。
就算过了这么久,云曈依然能猜到那个人当时哄骗小竹的嘴脸,他一定是这样说的——“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害她。”
“……”云曈低骂了一声,忽然揽住了许微竹,抱住了他,哽咽着轻声道:“如果你没用,那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对我这么好,好到我连如何报答都想不到。”
听到这,许微竹低头又抱紧了她,他一直在哭,哭得声音都瓮声瓮气的:“我不要你报答。”
“我只要你活着。”
他们当年相识的时间不过才五个月,谁也想不到,这五个月竟用了他五年来陪,五年之后,又要了他一辈子。
同心镯,同享年岁,同生共死。
他们是一条命。
云曈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拥着他,眼前却模糊地看见了当年初遇的清俊少年,她轻声问:“值吗?”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他说,“没有什么值与不值,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救我自己。”
你们都不在,我没法独活在这世上。
她忽地又问:“怕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又掉下来,低声道:“怕。”
“疼吗?”
“……疼。”
哇的一声,不知两人中谁先崩溃了,一下大哭出声,很快另一人就跟着大哭起来,两人紧抱在一起,眼泪湿了自己的脸颊,也湿了彼此的衣裳。
抱在一起痛哭后,两人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对视笑了半天,又一起进了厨房煮鸡蛋敷眼睛。
“明天走吧。”云曈一边用湿帕包着热鸡蛋敷眼,一边单手麻利地剥了一颗放嘴里,囫囵一口吞了,口齿不清地道,“既然他这么想我,我们就去见见他,好好对对账。”
云曈吃完,又猛喝了口冷茶,豪气地一个转身,与坐在旁边敷眼的许微竹正面对着,经过两人的抱头大哭后,许微竹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状态终于放松了下来,两人一对视,均忍不住轻笑。
两双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对上,还是许微竹先低头,有些克制地伸手捂住了嘴角的上扬。云曈却不遮不掩,大方地顶着肿眼笑。
明明哭得那么厉害,她也说不明白,心里怎么会这么敞亮,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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