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丞醒来时，在一家私立医院。
深夜凉秋，他睡的床位临窗。树林影子像巨人黑黝黝的脸，盯着他。
头顶上的灯浑浊，他睡的床是薄薄一层白色床罩套绿皮床垫，特硬，并且防护把手有些生锈，不怎么安全。
他起身惊动了陪护椅子上的阿姨。阿姨面相三十五岁左右。
阿姨看见他醒过来，非常吃惊，立马跑了出去，应该是去叫护士。他看了眼床头的“呼叫”按钮，并没有提醒她。
这是哪里？他感觉身体有点异样。
赖丞的手缩水了，脸蛋也肉嘟嘟的。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他竟然还没有窗户高。
这是？在做梦吗？
赖丞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理解现在他在一个小孩子身体里。
一切用人类的科学竟然无法解释。
赖丞不理解为何他在此处，但他很快接受了现实，他不太积极地想，他要是永远回不去本来的身体，就只能用这副身体重开了。
这小男孩没有脖子，肚子圆鼓鼓，像是长期暴饮暴食的症结，手臂肌肉倒是很结实。赖丞动动全身骨头关节，感觉行动上并没有太大阻碍。
刚跑出去的阿姨估计只是保姆之类的角色，亲人看见他醒过来，应该会对他先嘘寒问暖。
阿姨回来了。她刚刚只是出去打了个电话。
“睡吧。”阿姨没有说多余的话，她轻拍着小男孩的背，往常她也是这么哄他睡着。
赖丞安稳地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赖丞不在医院，在一乡村大巴上。
面生的阿姨用她宽厚的臂膀搂住小男孩。
她戴着粗布头巾，身材肥胖，说一口方言。胖阿姨见赖丞醒了不哭也不闹，甚是惊喜。她用并不熟练的普通话跟他说道：“俺是你娘嘞。”
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一普通孩童。
大巴车路过的地方“蹭蹭蹭”扬起一大片尘土，可能随时要在路上散架。车里一大半坐着的都是光膀大汉，背着麻口袋行囊。
窗外都是荒凉山坡，不过赖丞很快看见了限速标识和收费站。
小男孩昨天身上穿纯棉背心，有股穿了几天的汗臭味，是某童装品牌。今天他穿化纤卫衣，比那件背心要新，衣袖有线头。
赖丞猜定小男孩是被拐卖的，这阿姨很可能是买家。赖丞叹气，简直是天崩开局。
大巴车开过收费站时间只有一两分钟，赖丞想对站点里的工作人员说什么难如登天。他只能静静等待机会。
赖丞心里也很清楚，对于布丁大点一孩子被拐卖，逃生的机会是特别渺茫。
“我想屙尿。”赖丞拉着胖阿姨的衣角，大巴车需要在高速路休息区加油，他用稚嫩口音催着胖阿姨让他下车，“拉裤子里啦！”
买家阿姨花了大价钱买的宝贝儿子，自然不能让他受委屈，并且路还远，裤子只有一条。
她和司机简短交流几句，就带着赖丞下了车。
前不久的十字路口，大巴拐过一标识牌，上面写着距离某风景区还有500m，赖丞得跑到那里去，找景区工作人员，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现在着急的问题是怎么从胖阿姨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赖丞也不确定大巴上是否还有她的同伙。
胖阿姨盯得很紧，小男孩去男厕所，她也要一起进。
门口有个老大爷叼着烟袋，把烟斗一横，拦住她。老大爷说道：“小孩不要钱，大人一块。”
买家阿姨把手揣兜里捏着纸币捏了半天，脚在男厕所门口立定。把小男孩推进去后，她死死地盯着每个从男厕所出来的人。
男厕所很大，呈回字形。空气中弥漫一股恶臭气味。赖丞很快顺着气味淡的地方找到一个低矮破窗户。
靠窗有钢管，他姿势笨拙地踩着钢管往窗外攀爬。
他能看到远处的山林溪流，他以前为了申请LBS去过野外生存夏令营，这种树林对他来说不算给他上难度。
梦想破灭，一个路过的八字胡男人提起小男孩的后脖颈，把他一股脑扔在地上。
小男孩重心不稳，肥胖身躯在地上摔了个底朝天。八字胡男人见小男孩摔得鼻青脸肿，高兴得胡子飞扬，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赖丞在心里记住那八字胡背影。
他的膝盖磨破皮，手肘也痛得发麻，左半张脸火烧般疼。
没时间爬窗了，得换计划。
勉强爬起来的赖丞顾不上左右，赶紧躲进一个隔间里，他捂住鼻子，一动不动。
男厕所门口一直等不到小男孩的胖阿姨也不顾大爷的阻拦，急冲冲跑到男厕所里面找人。
二十几年弹指一瞬，从没有过一刻如现在，赖丞的心跳如鼓。
被抓到只是被胖阿姨狠狠教训还好，如果再把他转手，他要逃出来更难。
胖阿姨一边排查隔间的门，一边大声喊小男孩的名字。
按理说，买家阿姨会给小男孩新的名字，但她没来得及取，她喊的好像是“叶英俊”。
有些门锁坏了的隔间也是有人的。还没等人拉好裤子，胖阿姨就推开了门。男厕所一时间都充斥着各种谩骂声。
胖阿姨马上要被大爷赶出去时，她遇见了八字胡。
那男人摸着八字胡故作高深，好心对胖阿姨指了指那个破窗户，跟她说，那小胖孩从这里爬出去了。
赖丞此时正在距离破窗户几米的隔间听着两人的对话。
确实，那男人看见他时，他正在爬窗户。男人扔完他就去自己方便了，方便完不见那小男孩，第一时间想的肯定是小男孩从这里逃走了。
破洞窗户簌簌漏着风，窗户底下的野草被人踩得干净。胖阿姨没多想就相信了那八字胡的话，骂骂咧咧地跑出男厕所，去追人了。
等到男厕所再无声响，赖丞走出隔间。他不能从大爷那里走正门，怕有人在那里蹲守。
赖丞花了一些功夫从破窗户钻出去，却没有跑远。
公共厕所多是男女两头，对称修建。他跑到女厕所窗户那边，幸运的是，女厕所也有破烂的窗户。
赖丞搬来一块大石头，踩在上面，石上青苔差点让他的脚滑倒，手也擦出血，伤上带伤。但他没有放弃，终于从破洞窗户钻进去女厕所，找到一个隔间躲进去。
与男厕所不同的是，这边越靠近窗户的厕所使用率越低。可能女性天生觉得窗户太破烂，靠近不安全，大都就近原则，也就没有人发现赖丞。
这也多亏厕所够大，还是回字形的结构，如果他能成功获救，他一定要感谢这位设计师。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他就听见那买家女人无功而返、回到男厕所时和大爷的吵架声。
胖女人要进去查看所有男厕所，大爷一听却不肯，这不挡他财路吗？
赖丞静静倾听。好像还来了好几个大汉把大爷架住，也不让其他人用男厕所，胖女人亲自一扇门一扇门地去找。
赖丞等着那边越演越烈，男厕所门口聚集好些人，在那看热闹。
时机到了。赖丞顺着原路，从破洞爬出了女厕所。
他还顺手清理了现场，把他踩的灰尘抹掉，石头也搬回原地。其实早在他第一次爬窗户，他那化纤衣服就紧紧贴住他后背，估计全湿透了。
赖丞顺着溪水往上游走。这个风景自然保护区以前他刷到过新闻，有个著名的泉眼打卡点。
赖丞在找到绝对信任的的地方前，不敢往人多的方向走，他的路越走越人迹罕至。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吃莓果，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在野外能坚持多久。
第二个晚上，赖丞发现自己额头很烫。
夏令营老师教他们能吃的食物不一定适合小孩子，而且他的脚也磨破了，可能也是因为脚伤加上连日的疲惫才寒病入侵。
他需要找到一种治疗风寒的草药。
不过他这次没那么幸运，林子边缘什么也没有，稍远处还能听见流水声。
天太黑，他怕附近出现野兽来喝水，只敢缩在大石头后面。
庆幸是在秋天，要是在冬天，他熬不过第一个晚上。
头像灌铅一样沉重，赖丞头靠石壁，想起来他大学的初恋女友。
她特别活泼，笑起来有个小梨涡。
他们感情一直很好，直到赖丞要出国深造，她提出了分手，就此结束。分手后再见是上次大学那次老同学聚会，她孩子都一岁多，那翻版小梨涡会喊叔叔了。
竹树褪去翠色，垂落白色花芽，风一吹，树在啸。竹树生花必结果，结果必枯死，果落复又生。人也是这样，由生到死，只求幸得一刻圆满。
赖丞不怕死，只是觉得他活的二十多年明明拥有的太多，却总是感觉缺了点什么。
这次死亡也没什么，只是可怜这个小男孩，赖丞努力为他争取到自由，不知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草丛里飞出几只萤虫往赖丞身上扑闪。
他看见前女友半蹲在草丛里，拿着蜡烛在点生日蛋糕，对他说“赖丞，谢谢你”。
远了，近了，蓝色磷火如幽灵鬼魅飘来，赖丞向它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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