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寻了处渡口,待到天明,阿宣租了条小船,带着我沿溪流而下,向着永州城外的宝青坊方向而去。
氤氲晨雾包裹着船儿轻摇,我坐于船头,却无心欣赏这朦胧中的山清水秀,只想着抓住每个蛛丝马迹,尽快梳理清楚脑中这团混沌,可越想越迷茫越怅惘。
“还在想自己的来历?”阿宣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想不起自己的来历是挺头疼的,见过谁,去过哪,做过什么。”他随手摆弄着手中几条草编,三两下编成一朵小花,“不过呢,有很多事,记得不如忘了好,春花秋草转瞬即逝,都说人生无常苦多乐少,既然这样,多记住些美好的时候就好了。”
我侧目而视,他眉目飞扬,似乎期待着看到我的笑靥。他确实很能同我共情,也很想理解我劝慰我,我也很希望能记住的更多是美好,而不是痛苦,但我明白,我没有完全放下过往的勇气,我无法说服自己用对当下现实的觉知,掩盖对自我过去的未知,毫无负担地开启新生活,或许这来源于我内心深处对完美二字的执念吧。
不过我依旧对他报以一笑。我必须承认,这两日我过得很轻松很开心,若要我作决断,我想我大概会选择继续当下的生活。但我又忍不住想找回我的来路,哪怕难以面对,哪怕会给我带来困扰,哪怕会令我动摇,哪怕会改变当下的一切。我想我是需要那些过往的记忆,来为我自己昭示我的存在,否则纵使眼前的生活再美好,也会缺少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感,那一度是我最深层次的**。
山头初升的红日刺破云霞,天地间瞬时遍洒金光。耳畔传来阿宣清朗悠扬的歌声,我回望,他坐在桅杆之巅,吟唱着我从未听过的婉转新调:
「君不见、东流水
来时无踪迹,一去无穷已
君不见、城上日
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
船行至岩洞中,金光瞬时又被黑暗替代。而他及时点亮船顶的灯笼,温暖的灯火透过灯身的纹路,映在岩壁上,和着水光粼粼缓缓摇曳,一时竟比那金乌普照更绚丽多彩。
他继续唱着那调子:
「何须问、浮生情
原知浮生是梦中
何须问、浮生情
只此浮生是梦中」
紧蹙许久的眉头终于在这流光溢彩的曼妙悠长中舒展。这一瞬间,这个小调,至今每每想起,心下仍有暖流涌动,至少,它能将我暂时从万千自我怀疑自我矛盾的思绪中拯救出来,纵然浮生若梦、灯火易逝,能有这样的时候,这样安享当下的时刻,真好。
“你要是喜欢,我,就教给你唱。”阿宣向我发出邀请,而我一眼便看出他竟有了羞赧,双颊微红,话音微颤,实是有趣。或许那段情便是从此刻开始萌芽的吧,他于我萌生了爱意,而我对他的向往依赖也到达了顶峰,一个年轻恣意,一个苍白无依,因缘际会下,两颗心很自然会走到一起。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于是伴着船儿摇荡,我同他一遍遍吟唱这曲调,轻松欢快的声音交织在这山谷间经久回荡,飘散天际。
他邀请我合唱,但我却微微摇头拒绝了。因为我害怕未知,害怕可能的不确定性,只要心底的混沌没有彻底消除,这温情欢愉我只能允许它停留在表面。我是什么人,值不值得他这份情意,都令我不敢给他过多过明确的回应。
“不妨不妨,来日方长。”他依旧洒脱,似乎不甚在意。而我却怕扫了他的兴,同他解释道:“不明来历的女子,不明来历的法力,你知道我是人是妖?”
“妖?传说妖都是奇形怪状,食人骨髓精血为生,你怎么会是妖呢。”阿宣明确表示不认同我的怀疑,却又补充道,“就算是妖又怎么样?比如……肚兜!肚兜就算是妖,我也还是喜欢它,肚兜是妖怪也会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如此说,却诱得我心生一计,想打趣他一回。“是吗?”我坏笑着悄悄对肚兜施了个小法术,它霎时说起了人话,惹得一人一狗均惊愕不已。
眼瞧着他们玩笑打闹,实在有趣得紧,不想船行至激流处猛烈晃动起来,我抬头远望,却见前方天际突然乌云升腾,乌云之下水面浪潮汹涌。此绝非正常之象,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果然浪涛中,一条渔船直直向我们驶来,尚未看清来者,那船上渔夫模样之人已然化作一条巨蟒,向我们,更准确说是向我袭来。我不知这蛇妖为何要攻击我,只好上下腾挪着躲避,本想向他问个清楚,可他一招紧着一招,完全不给我机会。我一味忍让想弄清原委,他却气势汹汹步步紧逼,眼见阿宣都拎起捕蛇杆朝他砸去,怒火终是忍不住冲撞爆发,眼前一条白色巨尾扫过,那蛇妖瞬间断作数截,纷纷坠落水中。
我自然是找回记忆后才忆起,他是我在蛇窟的老相识常盘了,想来也是奉师命出来寻我的,可他那急性子,还有因嫉妒而生的恨,终究还是害了他。倘若他愿意给我个喘息询问的机会,我想我不会对他起杀心,落得这般结局,也唯有一声叹息。
尘埃落定,却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白色蛇尾,还有因惊惧歪倒在一旁阿宣,我只觉脑中的混沌又开始震动,怒火烧过的身体开始变得寒冷,彻骨的寒冷。我无力多想,便再次失去了意识。
又不知睡过了多久,待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阿宣怀中,如此成何体统,我急忙将他推开。又掀开衣裙,发现蛇尾已恢复为双腿,似乎一切已与日前没有分别,可方才那条巨尾,呵,抬头四望,周遭的金刚造像都显得愈加威严凶狠咄咄逼人。
我问肚兜,我晕倒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阿宣为何抱着我。它瑟缩在阿宣身后,只道是我身体寒冷异常,阿宣为了让我暖起来才抱着我。我一愣,他明明看到了我的真身,知道了我是妖,可为何还要如此做?这几日接触到的人类,一个个不都是谈妖色变的吗?难道在他心里,有什么能令他战胜这份恐惧的存在?看着他沉睡的样子,虽说也是满满感动,但更多的是不解与困惑。
推开门,外面又是朝阳初升的时分,又是新的一天,只是偶然做了两日的人,今日起,我怕是又要做回妖了。坐在这佛塔塔檐上,脚下是正在苏醒的永州城,这可真是种闻所未闻的奇妙体验,当然也是五味杂陈。
遥望城墙上的红日一点点升起,我的思绪也随之在天际飘摇,关于人,关于妖,关于切实的当下,关于未知的过往。如今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突然感觉自己对过往记忆的执念淡了许多,毕竟是好是坏都已过去,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妖的身份都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你在这儿啊,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呢。”身后传来阿宣的声音,我回望,见他颤颤巍巍翻过栏杆,缓步朝我走来,很明显,为了让我暖起来,这一夜他却受了许多寒凉。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是妖,是嗜血害人凶恶可憎的妖,是人类眼中敌对的存在,可他为何还要靠近我对我好?他连普通的小蛇都怕,难道就不怕我这条巨蟒吗?我哪里值得他这样付出?
他紧靠着我坐下,同样远望着城上那轮红日,久久无言。我想,他或许也在思索,也在斟酌,这份情缘是否合适,今后又该如何面对我。
“那条尾巴……我还真是妖怪呢。”沉默许久我方开口点明这一切,声音低沉且平静。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哪怕他最终还是选择弃我而去,我也会理解且尊重。毕竟人妖殊途,而他是我的恩人,这两日同行,他带着一无所知的我走过许多人间山水,我对他到底也是生了情的,也不想失去这样的人间生活。尽管事实无情,难免令我戚然失落,但我明白我无权将自己的想法与**强加于他,否则只会将他牵扯进人妖相杀的泥潭,终将害了他。
而阿宣却看似云淡风轻地给了我个意料之外的回应:“是就是呗。人间多的是长了两只脚的恶人,长了条尾巴又怎么样。”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依旧凝望着远方天际,看不出悲喜。我知道,突然发现身边日夜相处互有好感的朋友是个异类,任谁一时都会难以接受,这等时刻,他选择离开才是顺理成章,没必要再好言哄我博取我好感,我不过是个失了记忆的妖,谁能保证我何时突然恢复了记忆,不会转头一口将他吞了呢。
而他还是如此说,似乎毫不介意。想想这两日经历的种种,他确实与我遇到的其他人类不同,乐观善良,潇洒随性,或许他是真的对人妖之别没有成见呢。事已至此,我们都已没必要再掩饰,他既不在乎,坚定选择了我,我又何必介怀,何必躲避,他的善良、自由、洒脱,不也是我所喜欢所向往的吗?是妖又如何,谁说妖就一定要为恶,妖也可以学着做人,学那些好人,与好人一起生活,去做善事,去追求自由。
心中的情丝□□,经历了内在的撕裂挣扎和外在的温情蜜意后,终于挣脱了种种成见顾虑,开始猛烈燃烧。那就借着这份炽焰勇敢一次吧,给自己一次走进人间的机会,放下那些挂碍思绪,接纳自己的心与欲,好好享受一番人类的六欲七情。
天边朝阳愈加火热,直晒得双颊发烫,我抬手想为他拭去他脸上的尘土,却在眼神相对的刹那顿住,心上也生出了羞涩。
“你不是恶人。”我对他莞尔浅笑。也许这便是人们口中爱情初生的样子吧,青涩温暖,曼妙迷人,连那天上仙都难以抗拒,所以才会有天仙配、鹊桥会,如此种种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虽然这些故事多以悲剧结尾,但我认为,其间幸福美好总是多于苦痛的。
悲剧故事总是令人回味往返难以释怀,故能流传于世,而生活本是平淡如水静谧悠长的,我相信有更多美满却不起眼的故事,隐没在那些轰轰烈烈的悲剧之后。只要我们都记得彼此初见的模样,都能保持纯粹、勇敢且热烈,我相信我们会书写下美好的结局。于是我鼓起勇气主动牵起他的手,继续上路,走向永州城,走向宝青坊,去探秘自己过往的那个答案。
当然答案如何,此时我认为已经不重要了。有他引路,有他陪伴,双双游历人间体验红尘,就一切都好。
缘起情亦生,如今回首方知,这段最终跨越了数百年的浮生情,是我这样一个生于人间长于妖域,又重入红尘的小妖,此生注定要面对要经历的考验,是上天为我安排好的独属于我的体验与成长。
既然尘根深重,既然不知己、不懂情,那便去经历,去沉溺,只要本心尤在,终有一日,会看破,会超脱,待到那时,回顾这故梦缘起,或许,唯有报之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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