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妙，妙！”
待从那奇幻神秘又似曾相识的宝青坊出来，天色已昏沉。坊主讲了许多这珠钗法宝的来历，却也没能成功唤醒我的记忆，到最后，只给了我一片巨大的蛇鳞。她说这是我上次来改造法宝，交给她的报酬，眼见使用这法宝出了意外，她便将报酬退还与我了。
我仔细打量着手中鳞片，它通体深灰带着血色，又巨大无比，可见其主人虽与我同宗，但法力却比我深厚得多，想来也是曾经与我关系密切的族人，可她是谁，我还是忆不起来。
夜色渐深，我同阿宣一起行于银杏林中，苦苦思索着这巨鳞的来历。弥漫的雾气中，肚兜突然警觉起来，我抬眼，果然有些非同寻常的气息，不多时，眼前的浓雾中，一条巨蟒的身影若隐若现，一眨眼，那巨蟒又化身成一名女子，身披斗篷，赤色眼瞳锐利无比，缓缓向我们走来。
阿宣见来者不善，举起捕蛇杆挡在我面前，而这举动在蛇妖眼中明显是一种挑衅，她立刻对阿宣发起凌厉的攻势。他一个凡人怎抵得过，只得我来出手挡下这一击，法力对撞的瞬间满地落叶尽皆腾空而起，巨大的冲击将阿宣直直震出数丈开外。
我本见她颇为眼熟，想来又是一位来寻我的同族，正欲开口相询，倒是她先一声大吼，如一把利刃，只一击便劈开了困扰了我三日的那团混沌。它节节败退，最终只残留下一角，掩藏着最后的痛苦与别离的一角。
“小白！”
混沌在剧烈共振的轰鸣中碎裂崩塌，青城往事、蛇窟迷踪、寒潭交缠、湘水遨游……从我出生直到与她相识相伴的一切记忆，全部回来了。
我叫小白，是个接近五百岁的蛇妖。而她是小青，是我的师妹，也是我平生至亲至爱的好朋友、好妹妹。当然如此表述似乎也不太合适，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更贴切的词汇来形容我们的关系，也没想过这些，只是这么自然而然，就如当下，只需她只一声呼唤，便能抵过我数日的努力奔忙。
“小青！”
我紧紧拥住她，用力感受着她亲切熟悉的气息，满腹的委屈辛酸阵阵翻涌，但从她阴沉的脸色中，我也知道她为了寻我，经受了诸多苦楚，我不能再给她更多的负面情绪，万般思绪最后只是化作声声呼唤。
我与她手挽手，跟着阿宣回到那烂尾的佛塔。一路上，我同她简要讲过了这几日的经历，当然有关阿宣的事我都草草略过，直觉告诉我，她对阿宣没有好感，也没有兴趣。而小青也同我讲了国师大肆捕蛇、我奉师命刺杀国师的事情，这是埋没在我仅剩的还未恢复的记忆一角里的事。
“师父恨透了国师，恨透了人。师父说，人心险恶，只要是人就险恶！”小青恶狠狠地盯着阿宣，似乎想将他撕碎。
但我有些不解，旬月未见，小青何时开始将师父的话奉为圭臬了？当初还是她劝我不必完全听从师父的呀。而且，我记得那不过是师父发怒时说的气话，她曾经还经常让我们与人类交换物资呢。
我想她对阿宣必有误解，于是阻挡在他们之间，对小青好言解释：“可他不同。我失忆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是他救了我。”
“再不同，还是人！”但这次小青完全不听我的，继续死死盯着阿宣，也不顾他的辩解，凶狠道，“假惺惺！你一个捕蛇人，帮凶！”
“帮凶就该死！”不及我再次阻拦，小青直接绕开我，冲上前掐住阿宣的脖颈，直接将他丢出塔外。我着急地追出去，却反被小青拦住。她丢给我个尽在掌握的眼神，随即一甩长鞭，在阿宣落地前将他卷住倒挂在檐上。
“你一个捕蛇人，一路跟着姐姐，一定有什么图谋！”小青继续厉声拷问阿宣，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见阿宣同我走得近，怀疑他别有用心对我不利，毕竟以往在蛇窟，除了她，我没有其他朋友，而且不爱也不擅长结交朋友。更何况，阿宣不仅是个人类，还是个以捕蛇为业的人类。
可阿宣毫无察觉，还言语轻佻打趣小青，如此彻底将她激怒，只见她死死掐住阿宣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声质问：“说！到底有什么图谋！”
却也恰在此时，一股黑气从阿宣体中飞出，那原是国师的手下施放的一个用于示踪的小小法术，被我们三两招解决。
“哼！你果然是太□□士的帮凶！”小青似乎双眼一亮，不再搭理阿宣，转而看向我，仿若捕捉到了阴霾中的一丝光亮，找到了说服我离开他的理由，“姐姐你看，他就是国师一伙！”
可那时的我，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和亲身体验，抑或说，是初尝凡情的滋味实在迷醉，我不愿清醒，最终，我选择站在了阿宣一边，选择相信他。
“相信？！”小青只双眼上翻，一声冷哼。她无法理解为何几日未见，向来坚定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姐姐，却开始偏向一个陌生人，万般不甘与愤怒化作滔天恨意，怒鳞森森立起，怒火伴着凌厉凶悍的术法直直向阿宣扑去，在我拉开他的瞬间，将整个青石地面轰击崩裂。
我们随着崩塌的碎石落于地下，小青紧跟在后，一边发动攻击，一边依旧用师父的话劝我离开他，远离人类。而我有些恼，自她找到我这几个时辰以来，小青似乎变了个人，暴躁易怒毫无理性，曾经我们的默契亲密全部不见。她明知我内里本是叛逆的性子，还要如此劝，又不问青红皂白不懈攻击我明显偏向的人，如此我怎会听她的。
不过事后冷静下来方想清楚，于小青而言，就像一直独属于她的一方天地，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无故闯入，强行瓜分去一角，这种感觉是多么愤怒与痛苦。小青本就性情纯粹直率，用情热烈敢爱敢恨，曾经我们的眼中满满皆是彼此，一切喜怒哀乐皆系于对方，可如今，我眼波中的三千秋水，却分出一瓢给了他人，我是不觉，但于她而言却万分难以接受。
我了解她，她表面坚强甚至富有攻击性，从来不会示弱于人，这是她在丛林中养成的底色，能保护自己，却也吓跑了旁人，而在这带刺的外壳之下，同我一样，她也有一颗孤独且脆弱的心。她摘下了我的面具，我打开了她的外壳，我们都是被允许走进彼此内心的唯一。而如今，她发觉她不再是我心中的唯一。她对此没有丝毫准备，因此慌乱了阵脚，愤懑与不满让她在我面前重新裹上了外壳，我们一时失去了灵魂的联通与共鸣。
宝塔地宫前，一扇画着符咒的石门将小青隔绝在了塔外，却也将我与阿宣锁在了地下密道内。这密道连接着数个法阵，他在前仔细研究着法阵机关，而我则在四周镇兽塑像的凝视下阵阵发怵，一个不慎触发了法阵，也只得靠他来救，因为这些法阵仅镇妖而不害人。
最大的镇妖法阵位于地宫中央，只是这法阵似乎已被启用过。我们缓缓走近，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妖兽骨架，它的四肢各锁着一条足有手臂粗的铸铁锁链，延伸至法阵四角的天王造像手中，而在它的身体正中，插着一把黄金天蓬尺，其上书写的文字我识得，是道家的金光神咒，那是道长们降妖伏魔时常用的法咒。
我仰望着那妖兽头骨狰狞可怖的面容，很明显它死前经受了无间噬骨的痛苦与绝望，庞大的身躯昭示着它曾经的修为法力，绝非我这等几百岁的小妖堪相提并论。可那又如何，逃不过神形俱灭魂飞魄散的命运，徒留一具森森白骨深埋在这无人知晓的阴暗地宫里。
在涔涔冷汗与瑟瑟震颤的相互交融中，最后的记忆一角终于变得清晰，关于国师，关于那场刺杀，我全都想起来了。那段记忆里，无数的同门，千万的同族，在人类的一次次围剿中身殒，纵是苦修几百年的妖，往往也抵不过修行人短短数十年修得的力量，正如我出演的那一触即溃的刺杀闹剧。
书写着金光咒的黄金天蓬尺在长明灯的映照下熠熠发光，曾经熟悉的咒语，如今每个字都化作了一把出鞘的利刃，刺向我的身体，教我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我终是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妖生来，就要被斩尽杀绝的吗？”我绝望无助地喃喃着。难道当年那个小道士是骗我的，妖与道，是根本对立的。都说国师修的太□□法是邪门歪道，可邪门歪道也是道，高高在上，法力无边，不容侵犯。而我是妖，天地人道僧皆可杀的妖，三界中的异类，想行善做人，想修仙入道，简直是痴心妄想，永远不会被认可接纳。
阿宣寻得出口返回，却见我瘫在地上，无神地望着黄金巨尺黯然发呆。他看过其上字眼，似乎也怒从心生，拔出捕蛇杆，用力抽打着那金尺，直至竹竿断裂，金尺却纹丝未动。
“天天诛妖除魔，逼我们捕蛇！天下已经乱成这样了，只看到越诛妖除魔，天下越乱！”阿宣大声怒骂着，帮我出气，当然我相信这也是他的心声。
发泄毕，他行至我面前，蹲下扶住我的肩膀，双目含情，言辞恳切：“小白，无论怎样，有我在。”
我怔怔地看着他，之前积攒的万般压抑、恐惧与委屈，在他刚刚给予的温暖感动中，于胸前化作一团烈火，如火山般瞬间爆发。我紧紧拥抱住他，用力感受着他的温度，属于真正人类的温度。何德何能，遇到他这样的人类，毫不在意我这个卑贱可憎的妖，引领我感受人间风月，处处为我考虑，全心全意待我。我该如何报答他？我能为他做什么？
但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去准备。哪怕万分不舍，哪怕情字已浓，我也不能再继续缠着他了。我是被国师通缉的刺客，是被四处追杀的妖类，这短短三日已为他添了无数麻烦，唯有离开他，才能保护他。
……
（这里没啥可以写的……）
……
待一声巨石吱呀将我从迷离中唤醒，塔门已被阿宣推开，而塔外雨丝淅沥，尽是潮湿的忧郁。
我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抬眼便见细雨迷蒙中，晨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青色身影独坐于石阶上，上下浸湿，一动不动。刹那，我只觉一阵萧风卷着雨雾迎面吹过，面颊尽湿，只是这雨雾中，似乎多了些咸与涩。
……
（这里也没啥可以写的……）
……
柴销火烬处，我一夜未成眠。每每闭上眼，眼前总浮现起小青那双满是怒火的赤瞳。我明白是我真真切切又一次伤害了她。我恨自己的愚钝，不仅没能理解她发怒的真实原因，甚至都没有耐心向她解释我的真实想法与感受。我总以为她都会懂，总以为她能厘清我每一缕繁芜的思绪，能接住我每一份有或没有来由的情绪，因为潜意识里我早已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我总是对自己很残忍啊，我把最好的一面都交给了别人，习惯了忽略自己压抑自己撕碎自己，这份痛苦于我而言早已麻木，但凭什么要让她陪我一起承受这份痛苦的折磨呢。
我踏入雨中，向她走去，她闻声而起，抬腿踢开脚边的肚兜，欲迎却又止。“姐姐。”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唤我，生怕将我推得越来越远。望着她布满水痕的面庞，紧蹙娥眉下强撑着憔悴的笑容，我知道她那里的雨水也是苦咸的。
我紧紧抓住她早已失去温度的手掌，平静且认真地给她这迟到已久的回应：“小青，我跟你走。”话音未落，阴云尽销，眼见她眼波回转喜上眉梢：“姐姐，你想通了！”
“你要去哪儿？”身后传来阿宣不解的询问，而我没再回头，为了他未来的平宁安乐，为了小青不变的满腔真心，这误打误撞而起的人间情缘，便到此为止吧。
“阿宣，我们就分开吧。”我努力保持着平静，用白鳞与蛇尾，掩盖着心上撕裂的新伤，“天道无情，天地有规矩，有很多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你是人，我是妖，你说过，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
“你说得对。人妖两途天道无情，但你我之间是有的。我一定会有办法的。”可他却执着，飞扑过来紧紧拥住我，偏要试试，为我治疗这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治愈的伤，“我会回来的，等我。”
妖鳞再次被掀开，我忍不住回望他远去的身影，将将凝固坚定的心又被他的情执所染开始退转。小青也已冷静，知我执拗多劝无益，只得同我在这佛塔中默默等待。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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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正章·八 两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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