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宝塔门前默立了一日,眼见云销雨霁,天光明了又暗,又到了夜凉如水的时分,可阿宣也未曾回返。
“你是人,跟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你……”我在月光下自言自语,而这一整日,我早已在心里,自己同自己大战了十万八千回合,当然最终也没能决出胜负。到底还是我自己放不下这段缘,放不下**的滋味、凡间的烟火,总幻想着能有双全法的侥幸,这也怪不得他的执着,一时犹豫默认下在此等他,也不好自顾自离去。
小青眼见我独立门前自语喃喃许久,终是忍不住,趴在我肩头,轻言相劝:“姐姐,他不会回来的,我们走吧。”
这话我自然不爱听。我知道阿宣不是那样的人,他真诚善良,定会言出必行,且他又聪慧熨帖,这几日在他的安排下一切顺利,如今或许真能找到两全的法子。
随着我游移的目光,小青用蛇尾缠着我,左右来回紧贴环抱,指尖缠绕着我的发丝,与我两对红唇若即若离——这些都是我们过往早已习惯的日常,不会觉得有什么别扭。小青如此做,想来是想让我找回我们过往亲密相处的感觉,唤我回心转意。
“姐姐,我们已经朝夕相伴百年了。”小青贴在我耳边,声音娇弱。可我却不知为何,或许是一整日的自我攻击与争辩已令我身心俱疲,此时只剩下一副麻木的铁石心肠,无论好坏正反的话语,我全都想拒之门外。
“但和他的感觉,不同。”我将她冷冷地推开,这种冷漠我如今回想起都觉脊背发麻。不过与阿宣相处的感觉,确实与小青不同,但这种不同并不意味着更美好。这几日在阿宣的安排带领下,我确实看到了很多新的风景,也尝到了人们口中七情六欲的滋味。这风景很好,滋味也很令人迷醉,但冷静后总觉得怪怪的,并没有期待中的完美。或许吸引我的只是一种新鲜感吧,我本向往变化,却又厌恶变化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所以常常选择安于现状。可一旦逼自己迈出第一步,走近变化,只要它不是我想象中最坏的样子,往往就会被它吸引,沉沦其间,而对过往熟悉的节奏,抵触排斥。
那么这种不同到底是什么?我想,不仅是在阿宣身边,我可以放松做一个“空白”的人,听任他的安排,而不用以姐姐、师姐或大弟子的身份去安排考虑他人,更深层的,还是我心底对妖这样一个身份的不认同。青城山中,听经说法,讲的皆是降妖伏魔,可我自己却是个妖,我一直无法接受,何况亲身体验过,妖的生活确实不是我喜欢的。而如今,在阿宣这里,我看到了成为人的一线机会,尽管成了人也不代表着完美,但还是想去抓住、去贪恋,由此越加反感蛇鳞上泛起的冷光。
那时已被铅石封了心肠的我,自然完全感受不到小青的痛。而她依旧强忍着被我激起灼烧的撕裂,佯装无事,再次环抱着伏在我肩头,温语相劝:“妖苦苦修炼历经劫难,好不容易才炼成这诱人身形、这精致容颜,可我们总有原型毕露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会喜欢你吗?”
小青这句劝言正正戳中了我的痛点,我无言以对,却又不想承认,只将她甩开,背过身去以掩饰自己并无绝对的底气。这确实是我的顾虑之一,虽然阿宣见过我半蛇的样子,似乎尚能接受,但我能看出他下意识的退缩和眸中暗藏的畏惧。不过这已比多数人类强许多了,或许,待他见得多了,会完全接受的吧。
然而我的掩饰从来不可能瞒过她,她见我心虚,便再进一步劝:“我记得师父说过,只有人,才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
“我醒来的时候以为我就是人。”我嘴上依旧在坚持。不过这也是我真实的感受与向往,我多么希望,某日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人,可以彻底脱离那个丛林世界,摆脱别人的恶意与成见,哪怕失了强大的法力、悠长的寿元,只要心境澄明向道不变,百年时间应该足够悟道升仙了。
但小青不会这样想,她一直很享受于当下,享受于自己妖的身份。“七情六欲的滋味有什么好呢?我这么躺着,这个大石像抱着我,也挺好啊。”小青缠绕在石佛造像怀中,似乎满满的餍足。
“石像冷。”而现在我的心比石像更冷。我真的累了,已经与自己辩了一天,此时不想再继续与她论下去了。无论如何,我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她。这世上也不会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包括她,也包括我自己。
这三个字再次将她深深刺痛,她从石佛上跳下,绕过我,缓缓向外走去。我只觉身旁一阵灼热划过,侧目而视,小青全身上下尽是破碎的烈焰焦痕,而最大的一处,就在她的心口。
“我也冷吗?”
“你身上是什么?”我恍然大惊,急忙想拉住她,却被她身上滚烫的温度所弹开。
“别碰我!”她的话音却寒若坚冰,“是烈阳断魂鳞。我答应了师父,三日内带你回洞,否则……”
“断魂鳞发,肌肤寸断而死……”我猛然大骇,若早知此事,我又怎会在此迁延纠结?我不能失去小青,这怕是唯一能完全说服我的理由,只是小青不想用她自己来要挟我罢了,但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我变得如此坚定果决。我这才发觉,原来小青在我心中的份量,我对她的依恋和执念,已然不逊于任何人、任何事。
“你为什么?!”我颤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作筹码,来赌我对过往的留恋,来赌我对你的心?连我自己都不敢笃定的事,你为什么如此有信心?我哪里值得你如此赌命?你还背着我偷偷承受了多少苦痛委屈?
只是万千质问不及问出口,塔外传来了无数嘈杂,原是国师手下的一个小妖道,循着那示踪的法术寻来了。
这些异端败类,污我道名,杀我同族,害我失忆,扰我心神,还惹我与小青疏离,害她受断魂鳞之痛,如今我只有满腔的怒火与恨意,自不会手软,当然更重要的是有小青在身边,带给我十足的底气与信心。
于是,我们青白双蛇交缠,腾空而起,向着那小妖道凶猛扑去,几番斗法,几番缠斗,他明显不支,欲使一招天罗地网将我们缠住,而此时珠钗发动,或许是小青在旁无意间护法的缘故,这次它没有吸走我的记忆,而是法力全开,将那小妖道的法力精气吸个精光,最终只留下一具奄奄一息的干瘪躯体。
巨大汹涌的法力通过珠钗注入我的身体,我只觉体内灵气瞬间盈满冲撞,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直至成为百丈长的巨蛟,一时连人形都难以再维持。这小妖道看着年纪轻轻,修为却已然不浅,只是这些修为皆从邪法所成,灵气与邪气交融,尽被我吸入体内,我只觉意识渐渐模糊,一直压抑着的妖性中的恶,纠结痛苦中孕育出的毁灭世界的冲动,都开始觉醒,贪嗔痴慢疑,五毒占据了全身在肆虐。国师,如今这一切皆为国师所害,那些人类,皆是他的帮凶!我如今法力大增,该去捕蛇村,找他算总账了!待我拿着国师的人头见师父,她必不敢不解开小青身上的断魂鳞。
我一个摆尾,将这佛塔化为废墟,随后直直冲向山下的永州城,那里的码头驻扎着小妖道带来的一支军队,我要让这些异端和仇人的帮凶,全部化作湘水水底的淤泥齑粉!
待阿宣找到我时,我正在永州码头大开杀戒,我听到了他的呼喊,回首,他和肚兜正站在断壁残垣中,四周是横陈的尸首和逃窜的百姓,而在他身后,火光烟尘中,是我一路冲撞而来毁去的永州城的一角。
见他眼中满是恐惧,脚步也在微微退缩,我体内翻涌的冲动瞬间被冰封,他终究还是怕了,所谓的情意爱欲,在人妖对立的隔阂前,是多么渺小无力。罢了,望着这一地狼藉哀鸿遍处,我亦无可辩白,我就是妖,破坏与杀戮,这就是妖该做的事情,何处奢求,何苦伪装。
我不再理他,转身潜入水中,向蛇村的方向而去,穿过银杏丛林,越过繁花遍野,掠过云雾蒸腾,绕过层峦叠嶂,扫过漫山红叶,回到故事的起点,那个看似温馨却终将破灭无存的小村庄。
一路之上,我的心绪格外平静,没有纠缠,也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前行,心无旁骛地前行。眼见快到蛇村,阿宣却又不合时宜地挡在前方,说着些看似为我考虑,实际是想阻止我去蛇村找国师决战的话。我并不想搭理,冲他怒吼,将他扫开。
而他没有放弃,四处搅扰,搅起遍野蒲草飞舞漫天,扰乱我的视线。我正欲发作,而他又站在了我的正前方,这次,他没有再畏惧退缩。
他转身向我展示他的一条尾巴,说他已从人变成了妖。我一愣,万千妖类苦苦修炼只为成人,而以人化妖闻所未闻,他想做什么,抛弃人的真灵道体,而要做逆天生长夹缝生存的妖?
“你身形巨大,那又怎么样?天地这么大,容下多少山川湖海,你这点身形又算什么?小白,我虽然是个最弱最小的妖,但我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你,如果世间容不下我们,我们就一起去这天地的尽头,八荒四海,总有个容身之地,我们朝夕相伴,做一对逍遥妖怪。”
阿宣这一番恳切慷慨的陈词,再次消融了我心中的冰雪。以人化妖,自断慧命,只为同我站在同一阵线,只求两途归一,此缘永续逍遥永伴,我从不敢想象,此情会令他如此勇敢与决绝。我一时动容无措,望着他向我伸出的手掌,轻轻靠了上去。只是不及细想,凭空出现几个巨大魔爪,将我和他,还有随我之后而来的小青,通通压制住动弹不得。
直到多年以后,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回顾他的这番陈词,方有了些新的感悟。我与他,都是崇信理想之辈,只是我的理想总是会在现实的泥潭里反复拉扯,而他,一直在向理想奔跑,从来不会顾及路途上的风雨荆棘。他总能做出我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这份追逐理想的勇气与洒脱,或许就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
他选择由人变妖,变作最弱最小无法精进的小妖,除了在身份上与我成为了同类,似乎也没改变什么,面对国师和师父的威胁压迫,依旧是无力抵抗。赴天地尽头,做逍遥妖怪,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拥有奔赴的力量和天赐的机缘,才能顺利走到终点。
我与他那时终究都太年轻,一个在漆黑的深谷中对着高悬的月光长吁短叹,一个在山巅起跳想触碰星河却不知天有多高。只是有幸,我有小青陪着我一步步爬出深渊,而他,或许来生,也能长出飞翔的双翼,摘到真正属于他的那颗星星。
那国师的法力终归高强,纵使化身巨蛟也毫无抵抗之力,困妖阵成,我们本都逃不过形神俱灭的结局,但他起了贪念,贪图我们的妖力修炼,停下了阵法。小青借机一招激将,让国师吸去了身上的断魂鳞,趁他一时慌乱,我发力驱使珠钗,刺入他的胸膛,当然,无论是断魂鳞还是珠钗,都没能对他造成致命伤害。
但这几招往来拖延了时间,师父也带着众弟子赶来,与国师展开大战。趁着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卷起巨石甩出,将控制困妖阵的经幡砸倒,阵法解除,我飞身而起加入战局。
只是国师的本事过于强大,我与师父联手,几番缠斗也无法占得上峰,反被他压制。好在阿宣捡起珠钗,小青接过直接刺入国师的后背,死死按在他身上,珠钗再次闪动,国师的法力与元气被源源不断吸走,他终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力竭倒地。
仇敌败亡,众妖皆欢喜不已,而我则在打斗中消耗了太多力气,加之体内法力冲撞一时难以适应,只来得及示意阿宣去保护蛇村,随后便昏了过去,并未觉察到师父将珠钗吸收的国师法力都截取了去。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小青凄厉的呼喊,抬眼,却见师父正紧紧掐着小青的脖子吸取她的法力,而小青在对我摆手,喊我快逃。眼见不多时她便蜕作小青蛇的模样,被师父甩至远处,我只觉头脑瞬间轰鸣,暴怒的烈焰瞬间烧遍全身。
小青是我的逆鳞,无论是谁,敢伤害她,我必会抱着玉碎之心去与之拼命,哪怕对面是师父,哪怕她已吸走了国师和所有同门的法力,拥有了无上的力量。我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去,自然,被她轻易压制。
眼见多出的法力转瞬被吸收殆尽,我恢复了人身,却也一时提不起力气,而此时,困妖阵的魔爪再次出现,恰好将师父困住,我望去,是阿宣重新竖起了经幡,开启了阵法。
他跳进阵来,抱起遍体鳞伤瘫倒无力的我,向阵外跑去。不想阵法已成,他亦成妖身,入阵易,出阵却难了。阵中冰刃嶙峋,狂风卷着巨石纷飞,他努力寻找着生门,可他如今已是个最弱小的妖,经不住这番折腾了。
随风肆虐的冰锥与沙石击打着他的身体,他最终也是用尽了气力,再无力走下去。法阵依旧在运转,周遭众妖陆续在阵中魂飞魄散化作虚无,好在方才小青被甩出颇远,想来未被法阵困住,如此心下稍安,但我和阿宣,怕是都撑不了多久了。
他紧紧抱着我,安慰我说村民们会来救我们,但我却不相信,不是所有人类都像他一样,愿意对异类施以善意。我早已为死亡做好了准备,虽然遗憾,虽然不甘,但此时此刻,我更多的是悔恨,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悔恨自己的弱小无能,终究是将小青与他都牵连进了这人妖纠葛,终究害得小青失了修为,也害得他失了性命。
“人生无常,苦多乐少,多记住些美好的时候就好。”我们相识不过短短五日,而在这五日里,他带着我,看过了太多我过往五百年都未曾见过的人间景色,留下了太多美好的人间记忆,这些此时都在眼前一一闪现而过。我都想记得,我想一直记得。
“记得,真好。”这是他此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村民们破阵的声音将我从绚丽虚幻的迷离中唤醒,眼前只剩下一具寒冰雕塑般的躯体。我哭喊,我呼嚎,我紧紧拥住他想为他融化寒冰,可伴着冰棱碎裂的声音,他的躯体在风中渐渐破碎,其中的灵魂飞到了空中,向着阵法中心那吞噬一切的黑洞而去。
我用尽全部力气与法力,再次发动珠钗,紧紧锁住他的灵魂,与那黑洞抗衡,只要守住他的灵魂,我相信,他就还会回来。
经幡终于倒下,阵法消散黑洞破灭,在珠钗的青光莹莹中,我看见,他的灵魂飞上了天际,飞向了东方初生的晨曦……
五日的幻梦,五日的欢情,五日的缘起停在了情最浓的时分。若问情当何赋,那时我的回答一定是:只愿来世聚无散,无惧山高与路遥。
情之一字是谓何?这是我思考了大半生的课题,如今不过仅仅走过了第一个篇章,给出了第一个回答。我在情劫中踉跄学步,走过许多地方,历经许多生死,写下过很多答案,却又逐一被自己推翻。虽然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属于我的正确答案其实很简单。但,我走过的弯路,有过的执念,经历过的挣扎与痛苦,我相信皆是上天恩赐最好的安排。
而这一切,我记得,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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