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器却笑得爽朗，摇摇头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他没觉察出世阿诺微微暗淡的神色，只当他是在打趣，“这名字起得真是随意啊。”
“我也这么认为。”世阿诺轻描淡写地附和。
“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原上草，枯荣？”盛子器接着打趣。
“倒是有一味枯荣。”世阿诺眼底笑意更深，“至于原上草呢，可以考虑。”
盛子器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像在开玩笑，一点点警惕迟钝地浮现在心底，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你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世阿诺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让人捉摸不透内心真实想法，“盛少侠虽然看起来刚强勇武，实则却天真如孩童，后知后觉的反应力也可爱的紧，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快说，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盛子器听到这样的评价，只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往日里师父是夸赞过他的武艺高强，明辨是非，可什么时候也没说过他天真得像个小孩。
世阿诺垂眼看了看捆着盛子器的锁链，根本没有担心他会挣脱，但还是如实告诉他：“这里是汝梁国皇宫内的暗香府，而暗香府，自从十五年前慕容家逼君篡位以来，就附属于历任国君，研制秘药。我呢，不才，正是暗香府的主人，人称暗香公子。”
盛子器轻轻舒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种事，我玉首门的二师父也会。只是不知道，你这个暗香公子和我二师父相比，谁更厉害。”
“你也被试过药？”世阿诺扫了他一眼。
“那倒没有。”盛子器摇摇头，“我是跟着大师父学拳脚功夫的，大师父说我的天资高，身体条件也好，跟着二师父学毒，有些可惜。”
世阿诺的嘴角又带上些淡淡的笑意，像自嘲，又像觉得眼前这男人不知天高地厚：“倒是你这样好的身子骨很难得，让人看了直欢喜，不拿来试药才是可惜。”
“按说你这样的身份，又是为国君做事，要想试药，那些官爷也不差啊，比如那个……李钦，你用他们也是一样的嘛。”盛子器说。
世阿诺知道，盛子器大抵也是见过试药的，所以眼下才会侃侃而谈，全然没有往日里那些药皿的恐惧。不错，要试离离，一定要像他这样大无畏的人才行。
“话虽如此，但试药毕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虽也想取用那些人，但他们毕竟是守卫汝梁的功臣，又岂能随我差遣。”
“那我……”
“你就不同了，既然是被安防司抓来的，虽然还不清楚是犯了什么罪，但也不算无辜。”世阿诺眨眨眼，“且就在我这里将功赎罪，也好过从军服苦役，至少我是舍不得让你死的。”
“啊？哦……”盛子器听得有点懵，“我都说我没罪了……”
“急什么，且让我慢慢查问。”世阿诺说，“答应你的事，我是一定会做到的，你呢，眼下也安静地做好这个阶下囚，我必不会亏待你，待我试药无误，也算你大功一件，少不了你的赏赐。”
“你总说试药试药，这离离究竟是个什么药？药性如何？及时发作？”盛子器试着运功，只觉得神清气爽，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我亦不知。”世阿诺说。
“啊？”盛子器瞪大眼睛。
“药是新药，所以才要找人来试。盛少侠身强体壮，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药性如何，几时发作，尚未可知。不过盛少侠大可放心，对应的解药已经调配好了，只要盛少侠不离开暗香府，药性发作之时，我必定及时给你解药。”世阿诺说得很是认真，“毕竟，这世上，我是最关心离离的人。”
盛子器被他认真的眼神惹得有点背后发毛，缩了缩脖子，问：“那枯荣呢，和离离有什么关系吗？”
世阿诺又笑了：“枯荣啊，是我用过的药。”
“啊？”盛子器再次瞪大眼睛。他知道制药之人是会以一己之身试药，因为二师父就是这样做的，但二师父也说过，用自己试药的人，都是疯子。
“这药，我已经用过五年了。”世阿诺说得轻飘，好像用药的人原本就不是他一样。
“你还真是……”盛子器想到了蛇蝎美人，但想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还要寄人篱下，又思考片刻，换了一个词，“不疯魔，不成活。”
“这有什么呢？”世阿诺歪了歪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自我不足三岁起，师父就喂我各种药了。”
“难怪你瘦弱如此，二师父说过，若是自幼便用药，损了先天的根基，便是不可挽回的创伤。”盛子器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世阿诺，突然发现世阿诺瘦削的身形倒是与那张清瘦秀美的脸相称极了，当即生出逗他的心思，“你可千万别死在我试药结束之前。”
“放心吧。”世阿诺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也就一笑置之，“我一定活得比你久。”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主子，要到时辰了。”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尖细。
世阿诺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眼底也换做波澜不惊的沉寂：“知道了，进来吧。”
“是。”那尖细的声音再次答话。
一阵推门声后，盛子器看见，进来的是一个有点矮胖的太监，穿的是靛青色的袍子，与整个暗香府的颜色倒是契合得很，好像他合该就是这里的人。
“主子。”那太监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语若。”世阿诺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位是盛子器，盛少侠，是李将军送来的药皿，你且将他送去偏房，待我回来再行处置。”
语若打量一眼盛子器，又作揖问询：“盛少侠的吃食应当如何安排？”
“与我相同即可。”世阿诺说着，想起来先前盛子器的玩笑话，又说，“你和有言待他如上宾，但不必卸去镣铐。他是个练家子，若是没了束缚，你们奈何不了他的。”
“是。”语若应。
“什么话啊，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盛子器已经多少看清楚了一些，这世阿诺并不如他一开始表现出来的那么善良温和，但多少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有点像他的二师父。或许制药之人多少是有些怪脾气在的。
世阿诺耸耸肩，没说话，逆着夕阳走了出去。
一切收拾停当时，夜色已深，烛火通明。世阿诺身着紫金华服，云鬓半挽，步摇叮当，珠帘半遮面容，无人伴身侍应，独自走出府门。府外，早有轿辇等候多时，上描彩凤金龙，又缀朱幔铃铛，气势不凡。
翌日清晨，世阿诺面色苍白，刚一踏进暗香府门，就有一股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站着两个人，一个高瘦一些，另一个站在他身旁则显得矮胖，正是有言和语若。两人都垂着头，面带愁容，见世阿诺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声急切道：“主子息怒！”
这时间里，暗香府来往的人并不多，空落落的庭院里只有这主仆三人。世阿诺目色一沉，瞥了一眼月黄昏的方向，冷眼看回眼前二人。
语若抖了抖身子，没敢搭话，还是有言率先开口：“盛少侠……”
只听到第一个字，世阿诺就知道是盛子器出了事，他顾不得拖拖拉拉，拎起厚重的衣摆就往月黄昏疾步前行，凛冬的风把衣袍吹得飒飒作响，世阿诺就像一只飞舞的紫描金文的蝶，即将随着北风一起共赴极寒深渊。
“主子，当心身体啊。”有言急匆匆跟上去。他俩身体比世阿诺好上许多，一边跟着，还能一边劝他。
语若也赶紧附和：“是啊，不过是个药皿罢了，还是您身体要紧。”
“你懂什么、咳咳……”世阿诺原本就面色苍白，灌了一口冷风，更是咳得猛烈，靠边扶着廊柱，胸口剧烈起伏着，惨白的脸上流下一颗冷汗，“有了他，我身上的枯荣之毒，才有可能解……呼，我才能结束这一切。”
两人赶紧给世阿诺顺气：“其实您就算让李大将军来试药，他也一定心甘情愿，您这又是何苦呢。”
“不。”世阿诺手搭在语若身上，他身上的温度高，闭着眼暂且养神，“李家军为汝梁国效力，镇守北境，是世代的功劳，我不能让忠臣以身犯险，何况是李大哥……罢了，走吧。”
语若还想再说什么，被有言一个眼神止住，摇了摇头，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只管扶着世阿诺前行。
推开偏房的门，便有一股桂花蜜一样的味道迎面扑来。偏房常年不住人，昨夜才由有言放下一炉暖炭，现下也不至于太冷。
盛子器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看上去很痛苦，但又很是隐忍，与普通人做噩梦时别无二致。
世阿诺伸手探了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急促了一些。又掰开他的嘴，见他口中还残存黄色渣滓，散发出一股桂花蜜一样的香味，却比桂花蜜腻上许多，当即心下了然。
“明日花黄。”世阿诺拿帕子擦了一些残渣，闻了一闻，确信无疑，冷笑一声，“这等低下的药，也能让我身边的人中招。”
“小的该死，早知盛少侠对主子意义如此重大，昨天说什么都亲自照看盛少侠的饮食。”语若说，“实在是务天司说今年雪大，千山绝的需求量会很大，会制作的弟子少，小的这才和有言前去帮忙。”
“行了。”世阿诺不想听这些解释，眼下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昨日谁司膳？”
“昨日您应召前往陛下的殿里，月黄昏的小厨房没有分得惯例的食材，所以膳食是在暗香府的大厨房里备下的。昨日轮制的，是……十七和十八。”有言说。
十七和十八都是编号，代表这人还处在杂役阶段，三年期不满，不得正式登堂入室，接触正式的制药，就连理论知识，都得求着暗香公子手下的弟子，才能堪堪得上几句详解。
“可他们只是杂役，又从哪得来的明日花黄？”语若知道，明日花黄虽是低等药，但毕竟是毒，其低等也不过是因为颜色稠黄似蜂蜜，比蜂蜜味道更甜腻刺鼻，暗香府人都有防备，绝不会误食，“而且，能用这种低等药，可见是瞄准了盛少侠对药理不通。”
“恐怕是他知道我昨夜不在月黄昏。”世阿诺说，“有言，打盆热水来，语若，去取方巾。”
“是。”两人纷纷退了下去，按照吩咐准备好热水与方巾。
这药好解，只需清除口中残渣，再灌上温水冲洗干净即可，至于已经顺着肠胃扩散进身体的毒素，只消药浴熏蒸逼出毒素，口服益气汤促进血液循环，三日便可无忧。
世阿诺坐在床边，让盛子器枕在自己腿上，挽起袖子，将方巾湿透了，掰开盛子器的嘴，手指缠着方巾往里探。他手指扫过上颚、颊侧，又在舌根处戳了几下。从前师父让他试药时，他从不曾把药吐出来，给别人试药时，也从不曾亲自给别人清理药的残渣，所以手法多有生疏。果然，经他一番擦拭戳喉，盛子器竟干呕了起来，接着哗啦一声，把饭食都吐了出来，秽物洒在锦被上，自然也洒在世阿诺的华服上。登时一股酸臭味弥漫开来。
世阿诺不由得蹙眉，只片刻，面上又带了些许喜色。能有意识吐出来，说明盛子器的身体器官还没有被完全麻痹，能在第二天还有意识，说明这药性对他本人造成的影响，确实比对别人的影响小。
世阿诺拍了拍盛子器的背，盛子器咳了几声，陆陆续续咳出些残渣，等到咳不出时，呼吸平稳了许多，世阿诺手臂也酸麻了。
“主子，换衣服吧，我来。”有言皱眉。他知道，自家主子最讨厌腥臭味。
“你能认得是哪种药就不错了，还是我来吧，自己动手更放心。”世阿诺脱下被沾污的外袍，扔给语若，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好在炉火正旺。锦面手绣的华服颇有分量，价值不菲。世阿诺却说：“烧了。”
“这，国主……”语若面露难色。
“我的话，你不听？”世阿诺清理着最后一点残留，头也不抬。
“是。”语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退了出去。
“备药浴。”世阿诺吩咐有言，“剂量多三成。”
“是。”有言也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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