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之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风虽吹得冷，但暖日融融，再过不久，等寒风消散了，就可以在院中支一把躺椅，盖着小毯晒太阳了。
暖风吹过二月，北关送来一批战犯。说是战犯，实际上是从军中抓来的间谍，岚国的、烨国的，甚至是与汝梁国并不交界的辰国，都往军中、民间投放间谍，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看来最近又不太平了。”语若捧着新洗出来的茶具，站在廊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有言说。
“还得是李大将军坐镇北境，才能震慑住岚国。”有言说。
“你就瞧今年进奉的雪中鸿信的数量，就知道岚国的异心。”语若说，“岚国就这点特产了，要我说，不如让李大将军直接攻了岚国。”
“话不是这么说。”有言冷静地点评，“岚国极寒，民风彪悍，民间也有用药的习惯，中原人到了那儿，恐怕挨不过漫长的寒冬和秽气。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让李大将军前去镇守。”
“说来，前些年，岚国不是还蠢蠢欲动吗。”语若回忆，“还得是李将军，嘿，往那北境一驻军，直到前两年，岚国换了新国君，都没敢再放肆。”
“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较量才可怕。”有言说，“就好比多年之前的内乱。”
“打住吧，不说这个了。”语若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突然想起来什么，“哎呀，牢里可都关满了，这批人来了，往哪儿关啊？”
“你的记性怎么也越发差劲了？”有言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前两日才清理过一次牢房，忘了？”
“哎，哎，还真是。”语若揉揉脑门，“这大概是近朱者赤吧。”
随着这批战犯而来的，还有李钦的一纸薄信。
往常，他也会随军带回来一纸信，这比走官道的信要快上许多。只是这次的信，字迹更加草率了，只草草书了几字。
“此番逼供未果，可堪新药之用。兄在外，一切好，勿念。祷公子安。”
“勿念”两字几乎要飞出纸外，和下边“祷君子安”的工整笔记形成鲜明对比。
李钦这人不会讲漂亮话，每次写信，势必先写落款，再慢慢琢磨信的内容。所以很多时候，正文内容已经超出了落款，甚至写到纸背去了。
世阿诺是在廊下拆的这封信，趁着日光，一眼就看出来，今天这张信，是在情急之下完成的。
莫非北境又起了战事？可展眉什么都没禀报，想来又是李钦让人催着去围猎吧。
新药已试，但囚犯不能不逼供。世阿诺领上几人，前往地牢。
“我能去吗？”盛子器抱臂靠在廊下。
世阿诺回身打量他一眼，应声：“想来就来吧，但是不许多言。”
一行人来到地牢，主事的笔官已经落座，问官也恭候多时。
“久闻暗香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真非比寻常，风姿不凡。”
世阿诺见他眼生，也懒得应付，地牢除了天窗透下来的光，便只有烛火的光，阴冷暗潮，他连斗篷都不摘，直接坐在了笔官一旁的椅子上。
“这……”问官还愣在原地。
余下几人已站立在世阿诺一旁，只有楚微河躬身一揖：“暗香公子已不染指问供许久了，此番由我来代劳。”
“有劳了。”问官不便多言，拱手让位，和众人细说，“这人是岚国细作，打也打了，逼也逼了，刑都动了个遍，实在没法，才送入暗香府。”
这人被绑在十字木桩上，早被鞭打得皮开肉绽，旧痂新血纵横交错，血腥味染满了破烂的囚衣，他头发散乱着，从黢黑的面上看不到任何神色，连眼睛都藏在了凌乱的长发后边，只能从镣铐捆绑之下看出来这还是个人。
楚微河见状，微微惊愕，回身请示。
“依旧。”世阿诺皱了皱眉，汝梁国的刑罚何时这么血腥了。不过这先前的程序，他是不管的，暗香府管的，只有逼供这一条。
“是。”楚微河揭开束着竹篓的麻布，立刻有一条银环黑蛇钻了出来，吐着信子攀上他的手腕。
楚微河把手腕递上前，银环黑蛇嗅见血腥味，立刻躁动起来。
“岚国派尔等前来，究竟是何目的？”问官负手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我已经说过了……想从我嘴里套话，做梦。”那人拖着沙哑的声音呻吟，每说一句话，身上的锁链都被带得咔咔作响，“你们的一概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脊骨摩擦的声音骤然放大，男人锐利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在世阿诺身上：“暗香公子？咳……天下毒术不外乎同出于一，倒是让我看看，汝梁国的毒司，比之我大岚又如何。”
世阿诺对上那双不屈的眼睛，指尖摩挲着手炉，披风之下的身子纹丝不动。今天的地牢过分腥臭，衬得这阴冷也越发惹人厌了。
“不可直视暗香公子！”楚微河呵斥。
“哈哈哈，我还以为，暗香公子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啊……竟是个娃娃似的人。”男人狂笑，“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语气这样大，你可好生担着，别死在银环嘴下。”楚微河狠狠道，抬起手腕，银环得了允许，箭一样射了出去，嗖的一声扑在囚犯身上，绕在他的小臂上，对准鲜血淋漓的伤疤，张开血盆大口。
银环的毒并不强，只是尤其爱吃带血的生肉，尖牙利齿刺进肉里，不待人喊疼，便生生撕咬下一片连着皮的模糊的血肉。
“不过如此……”男人沉笑着，声色未变。
就在下一秒，男人突然闷闷地哼了一声。原来，经过暗香府的调喂，银环本身的每一枚环都浸了药，呈现出幻彩的透光的颜色，只要浸过鲜血，其毒素就会缓缓释放，通过接触的肌肤渗透进血液里，经过血液的流通传送至五脏六腑。
“你现在只是心口麻痹。”楚微河见男人神色有变，不紧不慢地解释，“这毒会在子夜和正午发作，每次毒发，都会逐渐蚕食你的五脏六腑，你会在夜深人寂的时候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肝脏、心脏、脾胃在一点点腐烂，又会在地牢里阳光最强烈的时候血脉阻塞，全身冰凉，如置身于寒冰地狱。”
“一连五日，日日如此。”
“第六日开始，你会逐渐开始全身腐烂。先是肚子，再是肩胛，腥臭味会引来地牢里的虫蚁，他们会爬上你的身体，从最先腐烂的地方开始，把你啃食得只剩下一副烂骨头。”
“当然，如果在这期间，你想起来了什么，随时可以说出来，我会看你的表现，给你解药，或是解脱。”
楚微河不带感情地、一字一句地宣布着，像宣判告文的傀儡。
“呵呵……”男人意味不明地笑着，一言不发。
世阿诺注意到身后的盛子器攥起拳头。
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浑浊了，又没有阳光的照射，血腥味淤积在空气里，直捣肠胃。世阿诺面色苍白，呼气都在排斥这滞涩的空气。男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着敌意、审视，甚至是轻蔑，他都不在乎，他只是厌恶浑恶又污浊的空气，直令人作呕。
“本公子乏了。”世阿诺垂下眼，避开那人直视的目光，站起身。
“暗香公子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楚微河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有劳暗香公子大驾。”问官和笔官等众人也作揖送他。
几人即将走上台阶时，身后突然爆发一声喑哑低沉、又中气十足的呐喊：“世阿诺，你终究自食其果！”
世阿诺听若无闻，面不改色，停也不停，抬脚就走。
出了地牢，空气瞬间澄澈了不少，暖暖的阳光落在身上，阴霾逐渐被驱散了。世阿诺眯起眼，手虚挡在额头上，直了直腰身，吩咐有言：“沐浴更衣。”
“是。”有言问，“还用丁香、沉香、白芷、桃皮泡汤，好祛一祛这秽气。”
“可是……”盛子器良久没有出声，现在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样真的好吗？”
“从前刑讯司也不是这样的。”有言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实际上，他看见男人的模样，也为之震惊，国主陛下最忌讳如此动刑，又是何时允许这样的酷刑在刑讯司使用的呢？但暗香府毕竟只接手其中一道程序，也不好去质问。
盛子器哪里听得进去，直接绕到世阿诺面前，遮住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以毒杀人，是如蛇蝎。是不是太残忍了？”
世阿诺抬起头，对上一双瞪得愤怒的眼睛，依旧面无波澜：“哦？你在质问我吗。”
“他也是血肉之躯，你们就这样对他下了致死的毒，是不是太残忍了？”盛子器看见那一双秋水一样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心中更是郁愤。
“残忍。”世阿诺沉吟着斟酌了一下这个词语，“我吗。”
盛子器不语，只是低头瞪着他。这时，盛子器突然发现，世阿诺的眼底藏着一汪难以看清的疲惫。
“那你可知，他是岚国的细作。”
“他若是将情报泄漏出去，两国交战，又会有多少人，因他的一纸情报而丧命。”
“大军压境时，倘若因我军机密泄露，而导致成千上万的将士身死沙场，不计其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家国破碎，就不残忍了吗。”
“盛子器，我从前觉得你是不谙世事，现在只觉得你愚笨。我告诉你：这里是暗香府，是汝梁国的暗香府；我是暗香公子，是为汝梁国国主效命的暗香公子。我生是汝梁国的人，食汝梁国的俸禄，享汝梁国的太平，便就是死，也该以身作引，护汝梁国的安宁。”
“这是我身为汝梁国臣子的使命。”
“若是没有身为人臣的这般觉悟，哪来的盛世太平，你玉首门，又何以逍遥避世。”
世阿诺抬手推盛子器，后者没有阻拦，向后退了一步。
“我是残忍、阴险、恶毒，这些评说，我应接不误。”世阿诺步步前进，盛子器步步后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盛子器一时无言，话卡在了嘴边。
世阿诺一把推开他，只留下两个字：“备浴。”
有言跟在后边，回头看了盛子器一眼，无奈地“哎呀”一声，赶紧跟着走了。
阳光依旧落在暗香府，只是毕竟春未到，风还是吹得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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