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器坐在浴房前的栏杆上,望着天边的远云,把世阿诺的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过上几遍。
他悲哀地发现,哪怕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相处,他还是没办法看透这个人。从前,在玉首门时,师兄弟之间只有简单的交往,和充满温情的日常。作为三师兄,他是会匡正师弟的品行,而他们并不会顶撞或是辩解。甚至在师弟之中,盛子器还有相当的威严。
为什么到了这里,反而一次次的被世阿诺驳斥得哑口无言?
避世与入世,终究是不同。
难怪师父们一定要放自己下山,去见一见所谓的“人”,见一见玉首门之外的天地。
他又想起世阿诺,想起最初答应过语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站在世阿诺身边。但他还是没有做到,甚至又一次伤害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一想呢?
世阿诺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做了符合身份的事情罢了。
想到这里,盛子器胸口燃起一团燥热的火,几乎要把身遭的冷风暖热了。
“盛少侠。”语若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主子让您稍后也去沐浴更衣。”
盛子器错愕地回神:“啊?”
“我们主子最厌恶腥臭味,盛少侠一身腥臭味,还怎么在主子身边待啊?”语若捏着嗓子,故做一副嫌弃模样。
“啊,是……”盛子器讷讷地跳下栏杆,正撞见世阿诺推开浴房的门,沉香气息扑了满面。
晌午日高悬,暖阳的光打在湿润的发梢,把发梢照成漂亮的茶褐色。
世阿诺只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拢着衣领错身走了过去,只留下盛子器愣在原地,欲言又止。
他这是还在生气吗?
语若嘿然一笑:“请吧。”
暗香府人来人往,总不清净。世阿诺换了一身薄墨描竹的衣裳,披着狐裘披风,捧上手炉,立在回廊处监工。
月黄昏主殿的清理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在进行修缮。
汝梁国宫在前朝国宫基础上进行过修缮,而月黄昏一直使用着木构建筑,此次修缮,依旧沿用原来的设计。
“主子,这会儿风还凉呢,您还是去屋里吧。”有言在一旁提醒。
“在哪儿都一样,站在外边还能透透风。”世阿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群来往的人。从前,慕容觉在他身边安排监视的人,每每都会被世阿诺揪出来。后来,时间久了,慕容觉便不再派人监视。
世阿诺推测,那是因为他发现枯荣实在厉害,便不必再安排人来受苦了。
“您坐下歇着吧,我替您看着就行。”有言说。
世阿诺眯了眯眼,远处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清晰了起来。良久,他突然感慨:“你说他怎么就不怕我直接了断呢。”
有言拱手陪笑:“陛下知道,您舍不得的事还有很多。”
“不。”世阿诺说,“他就是咬定了,我不会对他认输。”
“我这一生……输什么都不会输他。”
“主子想做的事,万山难阻;主子不想做的事,神佛无用。”有言说。
有人来报,陛下将至。
世阿诺闻言,速速前往前院,并嘱咐传话的宫人:“别让陛下进月黄昏。”
慕容觉速度很快,当世阿诺拦上他时,圣驾已经要走上回廊了。
“臣世阿诺恭迎陛下圣驾。”他跪伏在地,不动声色地压下因疾步行走而错乱的呼吸。
慕容觉冷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沉着声音问:“不请寡人进月黄昏喝杯茶吗。”
“回陛下的话,月黄昏仍在修缮,偏殿逼仄,恐难入陛下法眼。还请陛下移步暗香府正殿,茶点即刻备下。”世阿诺再拜。
“容得你,却容不下寡人?”慕容觉侧首问。
“臣不过草芥微命,不止一提。陛下乃万金之躯,真龙在世,区区月黄昏偏殿,实在是草庐狭室,不堪入目。”
“若寡人一定要进呢?”慕容觉逼问。
“还请陛下自重。”世阿诺说。
先前,慕容觉要进月黄昏,便进月黄昏,最多是世阿诺把所有杯子都涂了毒。那时他偏要喝茶,结果三日之内上吐下泻,脱力卧床。但他从未对世阿诺有过怨言——至少,从不曾责怪于他。
慕容觉抬眼一扫跪在地上的众人,又看了一眼藏在回廊尽头的月黄昏的入门,终究还是妥协了。
“备茶。”他重重地挥下衣袖,昂贵的缎料与寒风相互摩擦,发出凛冽的飒飒声。
“是。”世阿诺屏退了下人,只让有言随行。
慕容觉坐在主座上,目光四处审视:“寡人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喝茶了。”
元公公立刻附和:“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呢,那时月黄昏在熏药,不便往里进。”
世阿诺不动声色地往杯子里斟茶,浓郁的茶香立刻氤氲开来,缓和了空气中凝滞的冷涩。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的,明里是感慨,暗里却藏着针。
这些天,他已经让人把进出月黄昏的人都盯仔细了,就是有人换了件衣服,也得报给他知道。
他从前不大管这些的,但是现在,盛子器已经暴露在太多人面前。之前虽也有药皿久留月黄昏的先例,但盛子器毕竟与他们不同,是他摆脱桎梏的第一步……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也万万不能失去他。
“坐吧。”慕容觉掌指身旁,“寡人已经让他们都退下了,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臣惶恐。”世阿诺放下茶壶,低着头。
“你还在怪寡人?”慕容觉偏头打量他的神色。
“陛下乃万神之策,臣不敢有悖陛下圣意。”世阿诺垂着眼,避开目光交接。
“暗香公子啊,这儿没外人,您就坦荡一些吧。您这样说话,陛下心里也不好受啊。”元公公劝道。
慕容觉喝止:“他爱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老奴多嘴了。”元公公也低下头。
“不过,寡人今次来,是有一事相问。”慕容觉把玩着杯子,用指腹摩挲瓷杯釉下的花纹。
世阿诺心下一沉,缓言:“陛下请问。”
“年前就听说暗香府进了一批药皿,按理说那一批药皿期满就该释放了。可寡人又听说,其中你挑选的那人,至今仍在暗香府。”慕容觉问,“可确有此事?”
世阿诺心里说果然,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
“寡人记得,去年年初起,你就不再调制新药了。是什么样的药,能消用这么久的时间?”慕容觉问。
“这药说来复杂。”世阿诺言外之意是,陛下您不懂的,别问了。
“说来听听。”慕容觉说,“寡人倒真的许久没见识过你的新药了。”
“……”世阿诺沉默片刻,“待臣试过药性,若是陛下感兴趣,可邀陛下同享。”
“……”慕容觉也没意料到这个答复,面色黑沉,“寡人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慕容觉深知他的脾性,便不再继续追问。
“寡人来,是想提醒你,如今前朝已有多本上参,要寡人废了暗香府。”慕容觉放下杯子,“自敬苏师父之后,暗香府已不行诡谲之事,至你上任,暗香府已经成为震慑的府司。那些个大臣的文书,寡人一字不差地看了,无非是说,寡人多行仁政,暗香府到底是毒府,与寡人行政理念有悖,上书准请废除。”
慕容觉见世阿诺声色依旧,接着说:“寡人自知,这其间有多年前欲立男后的缘由在,但寡人与你皆已妥协,他们仍旧不依不饶。寡人想问问,你有什么看法?”
“臣不敢肆意评判,全凭陛下裁决。”
“暗香府在汝梁立国之前便存在于野,至先国主时,移入国宫之内,为国主所专用。寡人的意思是,先国主可留,寡人亦可留。及至今时今日,暗香府已不复往日之用,但震慑之威功不可没,不可轻易废除。”慕容觉说。
“陛下圣明。”世阿诺语气不咸不淡。
“世阿诺。”慕容觉眼中浮现些许柔情,“寡人……我都是为了你。”
“臣惶恐。”世阿诺最厌他用这种语气讲话,索性跪下来,直接斩断他接下来有可能的长篇大论的自我感动。
“世阿诺。”果然,慕容觉的语气中充斥了些许愠怒。他及时这样被同一个人连连拒绝过。
“臣在。”世阿诺回话,掷地有声。
他是如此的不近人情,不容人片刻拥在怀里。
慕容觉想把他捞起来,掐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接受这份情。
他想看世阿诺那一双绝情的凤眼中只有自己深情双眼的模样,想让世阿诺像昔日那样被他圈在怀里,同骑一匹白马,在初春的原野上纵情奔跑,那时的世阿诺还拥有正常人的温度,慕容觉把冰酪塞进他手中,不消一会儿,就化成一汪清凉的奶汁。
他曾经许诺过世阿诺,等他登基,世阿诺想要什么,他就给世阿诺什么。
他也清楚地知道,世阿诺唯一所求,就是自由。而自由,是他最不能给他的奢望。
慕容觉一双厉目落在世阿诺的肩上:“寡人告诉你,暗香府,不可能废,你永远也逃不出寡人的手掌心。”
“臣,早已自知。”世阿诺用疲惫的声音把这句讲过许多遍的话再次说给他听。
“你用毒,可以,但是不可再滥用私刑和剧毒。暗香府已经相安无事许久,就像从前一样,让寡人省点心吧。”慕容觉知道,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每一次见面,两人之间的疤痕都会被揭开一次。沉疴难愈,再添新伤,如此往复,终绝天光。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和世阿诺见面,哪怕是受伤,哪怕世阿诺会更厌他,他也想见见他,听他讲话,看他精致的面容染上各种各样的情绪。
他突然想起来,从前,世阿诺是会对他笑,对他忧,对他怒的。而现在,似乎只剩下一具还会说话的躯壳了。
他好想听世阿诺说,“你帮帮我,解决掉那些风言风语”。
可那两瓣浅色的唇上下一合,说出了最绝情的话:“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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