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中惶惶一夜，第二日早朝，群臣战战兢兢，本以为天子震怒，群臣难免被殃及，但是谁知道内阁将圣谕颁下，陛下确实震怒但是言辞之间却是只是直指兵部，其他的人反而都松了口气。
兵部上下一干人等全部由禁军留置待查，兵部尚书一把年纪一个早朝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浑身的冷汗从官服后透出来，蔡尚书年纪大了到后来连跪着都在微微发抖。
看得满朝文武也有些不落忍，蔡老头一辈子兢兢业业，谁知道到老了的将养之年还能遇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这算是飞来横祸还是有人估算计。
荀阁老跟蔡尚书本就是姻亲，张了好几次口想求情但是却无从开口，徐家倒得太快太突然，徐国公府到底还有个盛宠多年的徐贵妃，他们荀家是文臣一脉可不比徐家以武立足树大根深，其实说到底都是皇帝当年的肱骨之臣，可是现在的皇帝对手中的那点权势看得越发重要了，已经容不下任何可能的挑衅存在了......
谢家是，徐家是，如今荀家亦是。
荀阁老经历三朝，但是他也觉得自己现在越发看不透明帝了，皇帝的决策都太突然，这一切都仔细想来似乎是从五年前泠公子入朝开始的，这个泠公子还真是不简单啊，身在内宫，可是却绝不是一个娈幸这么简单。可是泠公子的底细他们这些人查了这么多年不还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么？
宁渊只是一个郡王，若无皇帝宣召，大朝会这种事还轮不上他，左右无事宁渊一早就到了都司河,从昨夜他就吩咐神机营沿河搜查，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些许线索。
户部和工部办事不敢懈怠，赈灾的官员和修缮河堤的督造都已经守在了都司河岸上，今日看就算没有神机营的将士□□，两岸也秩序井然。
岸边的百姓看向宁渊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怯懦，都不敢仔细去看宁渊的脸，他们不清楚这些官员的品级身份，他们只记得昨天晚上这位冷面将军说了格杀勿论，那可是个要人性命的主儿。
“殿下，你看那边！”
燕岚示意了一个方向，宁渊顺着看去，就发现方淮带着东宫的几个司吏支了几张桌子搭了个凉棚，几个太医院的太医还有几个民间郎中坐在桌子后，百姓们在桌子前排着长队都等着义诊，后面的棚子里十几个杂役围着药炉子煎药，柴火的气味混着药气呛人得很，但是围着的百姓却很多。
燕岚低声道：“虽是收买人心，但是百姓也确实得了实惠。昨日夜里东宫那边就忙起来了。宣召太医，召集郎中准备药材都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妥当的，东宫是有备而来的，恐怕都司河上一出事，东宫那边就已经在准备怎么脱身了，他们的消息是不是也太快了。”
“处理冰堰一事太子的姿态一直摆的很低，这些田庄他也都亲自看过，迟迟推进不了也是因为这是近畿，牵扯重臣功臣田地。他得陛下授意脱身，但是太子的努力也不能白费，方淮抓的重点很准。水患之后本就容易有疫病，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无关是谁。”
宁渊也不免佩服东宫上下，在太子的事情上还真是统筹得当，上下一心，消息得的也快，方淮当机立断，昨日还是一片惶恐，今日一早就能让这些刚刚受灾的百姓对东宫太子感恩戴德，对太子办事不力的那点怨气早就在实打实的好处面前烟消云散了，毕竟这些佃户平日里也都是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何况这里还是太医和上好的药材，百姓们大多都是良善道记恩不记怨的。
“殿下，骁字旗来报，水里找到了些东西。”
“过去看看。”
“是。”
水岸边，一个神机营副将拿着舆图在一边看着：“这里并不是都司河的主干，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良田，积水不深，从舆图来看如果殿下猜测正确，这里应该能摸到不少东西。”
宁渊伸手从河水里捞了一把，捏起的是几株浸过水的麦苗：“可惜了，良田全毁，来年粮价上涨，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户部赈灾也只能解百姓一时之困，还是要有长久之计。”
“殿下。”副将上前给宁渊见礼：“我们找到些罐子，看样子是用来填埋火药的。”
“在哪里？有多少？”
宁渊跟着副将去看，神机营将士从淤泥里起出好几个罐子，里头封着火药，但都已经浸了水不顶用了。
宁渊看了一眼，心就越来越沉：“还真是西洲一带的法子啊。”
副将已经看过了：“这些都是没炸的罐子，按照殿下的推测，用铁底罐埋火药是西洲辰月一带用来炸冰堰的常见手法，这样安全，但是总会有罐子来不及炸，
一般都会随水流淤积在河道里，可是末将觉得这火药纯度不太对。”
燕岚看了一眼副将手中的火药，闻了闻也赞同他的说法，这火药的确不纯：“看得出哪里的手艺么？”
宁渊蹲下身捏了捏陶罐里湮湿的火药心中就有数了：“是河西道的土法子，中原已经不用这种炼火药的法子很多年了。但是辰月、回鹘、克山和赤昌都还有这样的火药。”
副将有些惊讶，他对这个空降而来节制神机营的郡王了解不深，听说他在北边有战功，但是皇子上前线到底是真战功还是真混日子冒功可就不好说了，因此他也一直不以为意。不过今日来看郡王殿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东西不是久在西洲北境一带征战熟悉军务是认不出来的：“的确，这是河西州的土手艺，这东西不在边境都找不着了。 ”
“边境？”宁渊冷笑一声：“兵部这次还真是摊上大事了，蔡老头火烧眉毛了，还想保住兵部那些杂官？做梦去了。”
燕岚啧了一声：“河西州靠近辰月和克山跟北凉也不远，这倒霉催的，这一口黑锅分给谁都有说头。”
宁渊瞥了燕岚一眼：“兵部上下全部留置，等会儿你拿着神机营的令牌去兵部提人。”
“是。”
“殿下！殿下！殿下！”
“出了什么事？”
“回殿下，控弦司来人了。”
宁渊神色微变，控弦司来的还真不是时候啊......
控弦司名义上监察百官，但是实际上是皇帝手中的暗刀，宁渊也并不确定明帝有没有给控弦司其他的旨意，但是都司河案牵扯各国细作，控弦司过问无可厚非。只是宁渊始终在意将离与控弦司的关系，后宫之中不乏有盛宠之人，就算是当年盛势时的徐贵妃也没有这个本事把手伸进控弦司，但是将离却可以，而且将离依旧得明帝爱宠，即使将离逾距，他的地位却没有动摇分毫。
不知不觉间，明帝对将离的纵容已经到了极其过分的地步。
“萧大人。”
“临川王殿下。”
宁渊身长玉立与眸光阴鸷的萧玦形成鲜明对比，但是两个人都不卑不亢，都极其得体招呼过后萧珏也不客套而是开门见山的说控弦司就是来要东西的。
要的就是那十几个刚刚从河水里摸出来的罐子。
宁渊微微一笑，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道：“其实凭借这几个罐子就足够本王把泠公子和各国使团统统下狱了。”
萧玦苦笑，不是听不出来宁渊言语中对将离的不满，但是泠公子绝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动的：“殿下说笑话呢，没有陛下的圣旨咱们拿什么去押泠公子？其实这些年泠公子身边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少，铁证如山又如何？陛下不会允许别人动泠公子一跟手指头。”
“那萧大人准备如何？”
“这是控弦司自己的事，殿下莫要管太多了，对你自身不利，身为皇子插手控弦司，您还不够这个分量。”
“......”
“殿下，臣知道您与辰月长王子之间有故交，但是陛下已明旨都司河上事由控弦司彻查，神机营继续做好该做的就是。”萧玦给宁渊行了一礼：“其实圣旨今早已下，臣都不必来见殿下的，只是看在当年谢国公的面子上。”
“可萧大人还是来了。”
“墙倒众人推，是天启城中常态，殿下的境遇不好在这天启城里多的是踩一脚的人，我礼遇殿下是冲着谢家和北境战场上埋着的将士，把东西带走！”
控弦司的人一走都司河岸边冷清了许多，天色阴沉，斜风细细，看样子今天有雨。
方淮刻意给宁渊送了把伞来，假模假样的邀请：“殿下昨夜辛苦，凉棚里晾好了茶，殿下不如一叙，避雨。”
宁渊没有拒绝，跟着方淮到了东宫属官搭起的棚子了，进了凉棚落座之后，雨就落了下来，河堤上有片刻的慌乱，不过工部在场督办的官员很老道，组织有素，很快这一方天地间就只有凄淋的雨声。河水潺潺，河面更加开阔，一切都在时间中归于宁静，都司河上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宁渊品了一口方淮亲自沏上来的茶，一品便明白了，这是将离喜爱的方外夷州茶，色白而茶味泛苦，一点回甘而已。天启贵族在烟柳软风中长大，一身贵气，少有人喜爱这种茶，这凉棚恐怕也不是为他准备的：“方大人想见的恐怕不是我吧？你在等将离？他会来么？”
方淮也不避讳，直接承认了：“这是阿离最喜欢的，我是后来喜欢的，等他倒是谈不上，我只是习惯了这茶的味道，从辰月到天启，我喝了这茶几个月，我是真心觉得这茶味道真好。今日下官也是真心想感谢殿下，昨夜事发突然若是没有殿下当机立断，都司河边不知道还要再添多少冤魂。”
“冤魂？”宁渊眉头一拧，轻嗤一声：“是够冤枉的，现在也不知为何有人要炸了都司河，河水泛滥，已致数千户百姓流离。”
“阿离常说一句话，那就是掌权之人的一个念头就可以让底下数不清的人魂飞魄散。现在看来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些百姓骨肉亲人离散，也不过是别人局里一定要付出的代价罢了，一开始就已经计算好了，这个代价有人背得起，所以也无所谓。都司河一炸东宫首当其冲，若不是陛下垂爱，太子这次不死也得被扒层皮，还好圣心难测，太子殿下意外的很得陛下看重，诸位皇子一时半会儿也能消停些，别再拿别人的命去试探天子底线。”
宁渊不动声色，轻抿了一口茶：“元后的家世破落了些，皇子之中才干出身家族权势胜过太子的很多，动心也不是死罪啊，做皇子的不争那做什么皇子呢？别人家里儿子们争来争去无非是为了金银财帛土地财产，可是我们宁氏一族争的是命。”
“也是。”方淮点点头：“哪个皇子不想争帝位呢，这不丢人，皇子们不斗，如何能为大胤江山选出最有本事的继承人呢？可是说起家族败落，太子母家好歹还有些读书科举做官的人吧。您母家可是......一屋子的孤魂......野鬼了，清明寒食无坟无祭。”
方淮似乎觉得就这么戳别人的伤心事不好，于是连忙道歉，只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实在是看得人怄气：“抱歉临川王殿下，谢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尚在河西洲念书，京城中事知道的不多，阿离在乎所以我在中书时也曾留意过谢家的卷宗，您家的事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提起谢家当年的旧案宁渊反而内心平静没什么波澜，这样的话他这些年听得太多太多了，早就麻木了，家人？方淮说得对，他一家子孤魂野鬼，哪里来的家人？他不在乎方淮故意言语针对，可是他对将离却莫名在意：“你跟将离很熟么？我记得将离这个人神憎鬼厌，可不像是一个能有熟人的人。”
“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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