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可罗雀的摊位瞬间被围了个不见天日,面对诸多不善的目光,妙霰显出将门之子独有的淡然,抬起眼皮将众人扫视一圈。
她不知“围殴”之意,尚有心情玩笑:“大生意来了?”
“你在此地经营,和我打招呼了吗?”
她的笔纸被人拿走,桌上“一文一封”的条子也被嘻嘻哈哈扯掉,妙霰忍着怒火问:“你是谁?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和你打哪门子招呼?”
话音刚落,一根大腿粗的木棍就“嗵”地砸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
“我是哪个?我是你姥姥!”
石板掀如覆舟,纸砚跌落,笔墨横飞,一瓢漆黑乱雨在妙霰衣服下摆晕出一朵“花开富贵”。妙霰仍旧坐着,像是吓的又像是气的,宝柳以为她挨到了打,一下子扑在她身上,那伙人见状轰然而笑。
“宝柳,你出息啦?还会代人受过了?”宝柳的哭声助长了气焰,她们纷纷上前,摆弄他的衣服,“这是丝绸?脱下来给我看看,穿在你身上当真白费了。”
“害羞?在场的哪个没看过你身上那二两肉?装什么良家子啊!”
忍无可忍的妙霰抡起砚台砸了过去,这下力气不小,离她最近那个头上顿时砸出一道血坝。谁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这么莽,我也没想到,手疾眼快拉开两个恨不得给妙霰开瓢的家伙,拧身格剑,将妙霰和宝柳护在身后。
八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与我对视,不知为何,我的四肢微微战栗。我很确定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就是我期待的江湖?我确定了,习武二十多年等的就是今日!
“最好一起上……”我听见自己因激动颤抖的声音,“我们谁也别手软。”
——
2.
兵器交击声让我的血液、肌肉、灵魂颤抖不已,原来我是如此渴望一场酣战,数倍于己的敌人带来的兴奋远超畏惧,即使知道她们只是不堪一击的蛮莽。
横扫、点击、回打、翻挑……跟了我十多年却寥得重用的老伙计化成金鳞游龙,与我灵魂共鸣、人剑合一。我将这场战斗化成阵前之舞,以哀嚎谱成此起彼伏的鼓点。
当最后一人挥舞钉棒冲上来时,我将剑猛抖出鞘,让它打着旋凭空绕过对方的后颈,完成一道圆满的弧线后,吟叫着回到我另一侧的掌心。我双手相合,淡然归鞘,对方则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四肢瘫软,跌倒在地。
太完美了,这是一场炫技的艺术,竟然无人鼓掌,实在遗憾。我的肌肉还在兴奋,精神愉悦达到顶峰,不用回头,也知道妙霰的一双眼带着敬佩和依赖定在我身上。
舒坦啊,真是舒坦!
“是谁方才逼人脱衣来着?”我拿腔拿调地问。
“不敢了,侠士饶命,我们不敢了……”倒地者拼命告饶。
“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历,都给我记住,这地方是我……妹妹的!”我本来想说“女儿”,最终没敢过分占妙霰的便宜,“我可记住你们的样子了,今后有人胆敢捣乱,我就唯你们是问。若我妹妹以后在此挣不到钱,还是唯你们是问。”
出门在外,实力比道理好用,拳头比舌头好用,一群手下败将再无来势汹汹的硬气,只剩下点头不迭的份儿。
我向那被开了瓢的伸出一只手,对方一愣,以为是要拉她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打不相识,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你们弄脏了我妹妹的两件衣服,上好的丝绸,不赔钱就想走?”我道。
对方一愣,终于领悟了我邪恶的本质,从自己和同伴身上忙不迭摸索银两,我眉头紧皱出“不满意”三字,直至她们掏空所有口袋,才缓缓点头。
扶起头上流血的,拉起腿脚发软的,她们一瘸一拐地结伴遁逃。来若群龙,去似败风,我抓着一把碎银纸钞回头,看见妙霰呆呆注视的目光,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舒坦,好舒坦!
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不仅没过上苦日子,反而如步桃源,足见我从前把路走窄了!为几两例银屈尊折腰,哄着小的,瞒着老的,屈心而抑志,只能挑弄是非获取些许快乐……好没出息!
我早该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为何被个铁饭碗绊住整整十年?
十年里的哪一天,都不如今天快活!
“你衣服脏了。”
我故意不提功勋,让妙霰自己品味,她果然痴痴地答:“是啊,脏了。”
“得找个地方洗洗。”我又道。她乖巧地附和:“对,洗洗。”
我看向宝柳。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破涕为笑,并积极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来洗!”
妙霰关怀地问他吓坏没有,宝柳抹着眼泪,收拾好散落地上的笔墨纸砚,捋顺笔间的毛,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没事,我可开心了!我去洗衣服,交给我就好。”
——
3.
我和妙霰站在河的上游,宝柳在拐弯处的几棵树后清洗衣服。其实墨水很难去除,我劝过他别做无用功,可他执意要洗,就像孑然一身的他无从报答妙霰的挺身而出,心甘情愿当牛做马。
我便不再管他,和妙霰涤净风尘和污浊。
妙霰总是溜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发笑,又不远数步地折下笔直的苇草,作剑挥砍向假想之敌。
“原来你这么厉害。”她感慨道。
我颇为自得,却表现得轻描淡写:“对付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足有八个人呢!”
“八个很多吗?”我终于有机会滔滔自夸,“你以为妙将军为何将我选为护卫?自然因为我是生死地同届中的佼佼者,武试得了近三年的最高分。若非妙府待遇不错,我还准备去苍羊府谋职呢。”
妙霰瞪眼道:“不许去!苍羊府有什么好?哪有跟着我好?我们之间有缘分!”
“哦,”我道,“缘分啊,那是另外的价钱。”
她佯嗔地用水泼我,我们闹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换上衣服准备回去——宝柳确实在做无用功,明明妙霰的包裹里还有十来件没穿的衣服,只是相对不太喜欢。
听闻宝柳沮丧汇报“没洗干净”时,妙霰接过他的成果看了一眼。
“那就扔掉吧,走,咱们回去。”
处理墨水花费宝柳近一个时辰,终于洗出点透亮的底色,妙霰可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要了。宝柳何其沮丧,又不忍丢掉,只能湿哒哒地抓在手里。
“扔了吧,我看见好东西糟蹋成这样,心里难受。”妙霰叹息道,“或许我也该换身粗布衣服,弄脏弄坏不心疼——其实我是不拘穿什么的。”
宝柳只好扔掉衣服,心疼得一步三回头。
我打来两只兔子,由宝柳剥皮烤熟,妙霰吃得心满意足,又嫌弃肉不够有味,嘱咐宝柳日后常备盐和香料。
她真当宝柳是随从了,我拆台道:“你要在这儿定居?”
妙霰道:“即使走了,宝柳也可以跟着我啊。”
我说你也不问问宝柳的意思,妙霰还没张嘴,宝柳就抢着道:“我乐意,我乐意跟着姐姐,做姐姐的小厮!”妙霰得意地对我挑眉,我便问宝柳:“若‘她们’回来,能放你走?”
“我好好讲,‘她们’对我很好,一定会同意的。”
此夜她们兴奋地聊到半夜,妙霰算是有了绝佳的听众,讲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我睡不着,借口尿急出了门,坐在破庙门口仰望月亮。
庙里总有股不太干净的味道,外面则干净清爽。被夜风吹着、月亮照着,好像心事也跟着变轻变远。我享受宁谧凉爽的夏夜,耳边不时传来两人的私语。
“姐姐,日后你打算去哪?”
妙霰道:“浪迹天涯。除了家,我哪都去得。”
“可是我很想家,我想念父卿,若他还在我身边……”
妙霰将他打断:“想有什么用?你又找不到他。你放心,日后有我就是有家了,我一向对下人宽容,也会对你好的。”
宝柳感动到哽咽:“想必姐姐也听出来了,我……我早就不干净了……”
“贺四儿也因犯错被罚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可久总是干活儿偷懒,我都知道,还替她隐瞒呢,不然玉姑姑会骂她。”妙霰沉浸于自我标榜中,并未听见宝柳的话。她不懂宝柳的担忧,正如宝柳不懂她对“下人”的定义。
“可久又去哪了?她特别喜欢躲清闲……”
许久以后,那两人终于没话说了。我这才起身,回去睡我的觉。
——
4.
将我叫醒的并非次日的太阳,而是刺鼻的烟味,睁开双眼时,我被所见吓了一跳。
门口着了火,身旁着了火,所有能被点着的东西都在着火,身体炙烤得格外滚烫,四肢重如灌铅。
我用力拍打妙霰的面颊,将她唤醒后,又一起摇晃宝柳。我们三人紧紧拽着,努力爬向门口。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盛夏多变的天气救了我们,一场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将门前的火焰浇灭大半。
我们一边咳嗽,一边相互拽着逃离火场。
倾盆大雨将我们浇成落汤鸡,破庙外浓烟滚滚,庙里越烧越旺,宝柳回过神来,不要命地往回闯,我和妙霰一左一右将他拉住。
宝柳叫道:“玉!我的玉还在里面!”
“什么玉也烧没了,玉哪有命重要?日后我补你一块!”妙霰道。
宝柳的力气就那么丁点,望着熊熊大火无能为力,唯有跪地垂泪。原来神像底下藏匿的那块玉是宝柳的,妙霰说得没错,玉哪有命重要?
今日能逃生已属幸运,纵火者分明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朦胧的水雾弥漫四野,我望向四周,林中正影影绰绰站着二十来个人。有人三条腿,有人大脑袋,看了半天才知道,三条腿的是拄着拐,大脑袋的是头受了伤,这伙人为何害我们,简直不言而喻。
与白日里那次对峙不同,来者人数太多,我又中了奸计,若车轮战对付一个我,怎么都绰绰有余。
为今之计,只有壁虎断尾了。
我对妙霰道:“我拖住她们,你跑……你还能跑吗?”
她摇头,摇个头都气喘。
这下连壁虎也没辙了。
看出我们没有反击之力,对方当即发起攻击,第一把兵刃破雨而至时,我用尽力气格住,不敢稍作休息,第二把又迎面斩来。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叫嚣,火星转瞬被大雨浇熄,我的动作迟缓得可怕,手也颤个不停。当四把刀一齐挥来时,我唯有放弃抵抗,就地一滚,狼狈陷入泥坑里。
“妙霰,当心!”
这回我离她距离相当之远,绝无近身守护的可能了,而那几人不再对付我,转而将刀挥向妙霰。我浑身血液像被抽空又灌进冷雨,手脚并用向前奔去。我后悔方才的策略,后悔睡前的大意,后悔自己逞一时之气……而妙霰的身旁再次出现一个身影将她扑倒,宝柳站在我该站的位置上,用身体护在妙霰和兵刃中间。
他这是用命换啊!我心中大为悲痛,不遗余力地砍杀周围的敌人,转眼将要力竭,我知道,下一刀便是由我来抗了。
妙将军,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然后就在这时,头顶突然蹿来两道妖怪般的黑影,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我面前那人头颅就飞了出去,离我只有半臂的铁棒连同主人的手臂反向弹开,两个人就这样轰然倒地。
可怕的是,我连其所用的武器都没看清,两个影子配合默契,左右开弓接管战局,叫喊与哀嚎登时四起。
妙将军!一定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便派人来救了!
我心中一喜,抽身去看妙霰,她正为宝柳徒劳地按伤。宝柳伤得很重,背上的刀口都被大雨冲得泛白,我帮她撑起衣服遮挡,可在今夜的瓢泼大雨中,这点努力宛如杯水车薪。
宝柳的声音小小的:“姐姐,我不成了,你们走吧。”
“别说话,你忍着。”妙霰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合一处,手死死压着他的后背。
“我知道,姐姐是天上的人,我是泥里的人。我学不会那些东西,只会烂在这里……”他突然用力抓住妙霰,对她道,“快走,‘她们’不喜欢被人看见面孔,你们……快走。”
我愣了,难道这两人不是将军派来的,而是宝柳口中的“她们”?
转头看向战场,除了两个鬼影外,再没有站着的人了。大雨冲刷着尸体上的血液,又激起更多的腥甜,“她们”转身向我们走来。交织的闪电突然把周围照得大明,我看到刀和锤上反射的光芒。
宝柳已经昏过去了,妙霰正怀抱他痛哭。我们躲过了大火,躲过了杀戮,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生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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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龙反渊,蛇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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