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为妙霰收拾好家当,送她去街角出摊,她如今有了个低配版的贺四儿帮忙提拿文房四宝,可是很快,妙霰看到白纸蹭上了黑爪印,就嫌弃他了。
“你去水渠边把手洗了,洗完再回来。”前不久还把自己吃得油乎乎的人一本正经地宣告道,“出门在外,我们都要保持干净整洁。”
我向她们道别,一副要去抛头洒血的慷慨模样,实则兜兜转转回到栖身的破庙,趁左右无人,搬开土偶石龛下的裂缝,把干草掩盖的东西一股脑拽了出来。
零零碎碎不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贝,我用剑鞘将它们按类别分开,发现一把匕首,几个衙门里用的那种官造器件,还有块看不出质地的脏玉佩。我把玉佩拿在手中,擦去表面的泥皮,看光泽似乎还不错。这是从哪来的呢?偷来的还是黑吃黑抢来的?
我对两人财力有了初步了解,把所有东西放回原位。还是小喽啰,这让我失落,没有哪个侠士是通过荡平三脚猫声名鹊起的,但如今我的对手只有这种角色。
当我回到那座可以观察妙霰的酒楼上,街角的写信摊子已经开了张,黑黢黢的宝柳使着一双白手,站在妙霰身旁笨拙地磨墨。我吃着茶点喝着茶,看她欢天喜地地接过一枚铜板——终于降价了。而后那铜板又来到几步外的摊位上,换来两碗清粥。
妙霰矜持地站着饮啜,宝柳狼吞虎咽地蹲着,妙霰看不过去,拉他起来,强迫他像自己一样站得笔直。从前培养“麒哥哥”的游戏刚草率收场,如今她又要养出一个“贺四儿”吗?我看着妙霰,愈发觉得她伫立的样子很有“风骨”,像个生怕被人盯住、更怕无人在意的落魄贵族。
夕阳西下时,我再次装作大汗淋漓与她们汇合,因为担心妙霰饿出好歹,便声称今天挣来不少辛苦钱,可以一起吃点好的。
妙霰开心地对宝柳道:“我是不是说过,人不会一直落魄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要靠双手勤劳致富!”
宝柳一边点头,对着街边店铺热腾腾的饭香咽口水。
妙霰今天挣来三个铜板,她很开心,从途中到落座都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她唯一的听众则用饭菜将嘴巴塞满,又碍于她的淫威细嚼慢咽。我秉持护卫的习惯侧向门窗,以便耳听八方,所以当那伙人马跑过去时,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下意识将手握在剑柄上。
妙霰一愣,严肃问道:“你看见了谁?”
是妙将军的直属部下,但一定不是找她的,所以我故意逗她:“是龙家,拿着画像找人呢!”
妙霰苦大仇深地咬牙:“龙文贲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手拿画像者将马停在热闹的街衢,竟真往这边来了,拦住两三路人询问手中的画像,妙霰看不见窗外,却为声音愈发惶急,我继续逗她:“不是龙家的,原来是武德侯的人。”
“你看准点好吗?”她冒险将头探向窗外,又飞快缩回来,“你骗我!明明是母将的人,她知道我在这儿了!”
我道:“没有,这不是没进来吗?”
话音刚落,那些人就踏入我们所在的饭馆,叫走老板识别画像,妙霰努力缩在我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但是好在虚惊一场,那些人问不到结果就离开了,妙霰犹如在阎王殿走过一遭,饭都吃不香了。
“我们得离开,不能继续在这儿待着。”
“就凭这点积蓄,不在这儿又能去哪?况且被你砸伤脑袋的人还没康复呢。”
想到对宝柳的承诺,妙霰迟疑了。
“可若我被看见怎么办?我每日出现在街头,见过我的人不在少数,被人举报给母将,又怎么办?”她踟蹰了一会儿,看向我道,“不知那画像到底有几成相似,可久,你去看一眼。”
“万一那上面不仅画着你,还画着我,岂非自投罗网?”我道。
妙霰又不说话了。
宝柳看看她又看看我,放下筷子道:“我去帮姐姐看吧。”
我斜睨着他:“怎么?吃饱喝足,想举报我们了?”
宝柳百口莫辩、支支吾吾道:“没有,我是看姐姐们烦闷,又去不得,当真想帮忙的。”妙霰也道:“那你去试试,看一眼就回来。”
他在我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里躲出了饭店大门,我转向妙霰,发现她也在忐忑地目送宝柳,神色十分严肃。
“你要是不信他,就别把重要的活托付给他。”
“不是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我们请他吃饭,为他裹伤,做得很到位了,”妙霰转向我道,“你说人会恩将仇报吗?”
我摇摇头,这真说不好。
“对于‘恩情’和‘仇怨’的理解,每个人的答案又不一样。”
——
2.
在妙霰食不知味的等待中,宝柳终于踏着夕阳跑回来了,他眼睛亮亮地汇报得来的消息:“姐姐,你放心,她们要找的不是你,我看过画像了,画中是个男子。”
妙霰松了口气,又问:“上面可有写什么?”
这可为难坏了宝柳:“我不识字……”
妙霰果然在玩养成“贺四儿”的游戏,她义正辞严道:“做我的侍从哪能不识字?明日我闲暇时就教你识文断字。”我见宝柳皱起脸,意识到妙霰终于折磨起我以外的人了,调侃道:“小乞丐遇见你可倒了霉,不仅要脑袋开瓢儿,还要读书识字。”
妙霰习惯了我说风凉话,不做理会,宝柳却忙着剖白:“不倒霉的,我乐意学!”
妙霰很得意:“会读书识字多好啊,我能写信挣钱呢。”
我呛她:“那明日我也加入你们,写信挣钱。”
妙霰仍不理我,对宝柳道:“你从明天起就是读书人了,也把自己好好拾掇一下,这样邋里邋遢的,实在有碍观瞻。”说得宝柳眼神黯然,低头称“是”。
可怜的小家伙大概穷其一生都没遇见这种骄矜的贵女,只会一味讨好,却不知这会助长她的气焰,从此被支使着东跑西颠。
“我有几身好看的衣服,穿不过来。你收拾好自己后,大可穿我的装束……宝柳,你会洗衣服吗?”
宝柳点头。
妙霰满意道:“那太好了,以后你负责给大家洗衣服吧,我们每个人都要发挥出作用。”
她就这么训出了一个贺五儿?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
3.
宝柳还真听她的,回到破庙就声称要去城郊的河渠洗澡,拿上她一套干净衣服就出发了。
我缩在干草堆里摆弄几枚铜板,妙霰转头对我道:“你是不是要说,他会拿着衣服跑路,不再回来了?”
“他回来我不惊讶,不回来我也不惊讶。”我悠哉道,“不回来就是鼠目寸光,觉得在你身上只能拿走这点儿东西。回来就是放长线钓大鱼,上钩再尝咸淡。”
妙霰笑道:“这世上除了你,原来都是坏人的。”
她说得我一愣,默默道:“我也是坏人的。”
我心中有些不适,说不上来缘由,大概是看她顺风顺水至今没有被骗,反而不太好受。我开始反思这几天她经历的种种磨难——似乎大多是我人为造成的,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前十年从未计划过如何参与小主人的成长过程,只是在华丽的宅院里做个聊胜于无的护卫,如今她母亲委我以重任,不禁让我倍感压力,每做一个决定都充满迟疑。
“你不是坏人呢,这些天幸好有你,否则第一个晚上我就受不了了,不情不愿地回去向那些人低头,可是现在,可久,我知道我也能在家以外活下去。”妙霰却替我找理由,“你只是担心我被骗,你说的很多话我都知道是对的,但是宝柳……就当我想试探他吧。”
“若他背叛你,你也不伤心吗?”我问。
妙霰道:“顶多就是丢套衣服,但认清一个人,就很值得啊。”
看来她并非对危险一无所知,我放心许多,也不再执迷于提醒她世间险恶。天黑后很久,换好衣服的宝柳才回来,他头上有伤,只是涤去了发间灰尘,衣服也系得松垮,害怕弄出褶子一般。
妙霰帮他把绑带束牢,太过亲密的举动让他羞涩地别过脑袋。
“这样多好,清清爽爽的。”妙霰从前也喜欢打扮贺四儿和龙文贲,一边帮他调整衣领一边道,“你家在哪?怎么开始流浪呢?”
“我随父卿南下寻找母亲,走散了,就变成一个人了。”宝柳回答道,“起初有个院子肯留我为奴,后来主人丢了钱,将我们拷打一顿,我虽清白,却因此发了烧,被主人扔出了门,开始流浪。”
我问:“然后就认识了‘她们’?”
宝柳一顿,垂眸道:“我流浪了两年多,一直居无定所,是半年前才遇到‘她们’的。”
我分明记着第一天来这里时,庙中睡着两三个人,第二天就剩下我和妙霰了。而这个宝柳第一天没在庙里,第二天图谋盗窃,今日和我们一起住着——剩下那些人呢?为何不来了?
我这样问他,宝柳道:“从前‘她们’在时,旁人不敢进来滋扰,自从‘她们’走后,庙里就来了人。我守不住,被赶出去,姐姐们出现后,那些人又不敢再来,大概是心中害怕吧……”
我掂掂手中的剑。我没出手就能威慑四方,看来实力容不得一点隐藏。
“宝柳,我现在有点好奇你的态度。”我道,“如果‘她们’回来,你到底要帮哪边?”
“我……”宝柳嗫嚅着不知怎么说好,妙霰中止了他的难堪:“或许可以跟‘她们’谈谈,我们未必是敌人呢。”
妙霰没有天真到见谁都交朋友,所以我更倾向于,她是逃避话题以维护暂时的和谐,但是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
换完药后,宝柳挨着妙霰躺下,才发现她在干草上堆了两件衣服,宝柳烫伤似的弹起来,说什么也不敢睡,妙霰道:“你是伤病人,理应受照顾的。”
“姐姐,你对我真好……”我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由衷的味道,但他还是没有为之前那个问题做出承诺。
次日醒来后,宝柳自觉当起低配版贺四儿,帮妙霰鞍前马后。今日还真让她们交到了好运,有个大户人家的私塾教师着急抄几份文章,路过妙霰的摊位,看她写字漂亮,便委托她帮忙。
妙霰一边抄写,一边念字给宝柳听,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十文钱到手后,她还大方地分给宝柳一半。
“这是我的赏……不,是你研墨的报酬。”
宝柳捻着几枚铜板,要哭出来似的,听见妙霰抱怨抄得手腕子疼,宝柳立即响应道:“我帮姐姐揉!”
妙霰虽落魄,还是有人簇拥左右,这是她的本事,我摇首惊叹不已,却见一行人拉帮结伙地向妙霰处包围而来,宝柳像是认识那伙人,警惕地起了身。
“这是宝柳儿?穿上新衣服都认不得了。如今不扯那姐妹俩的衣裙,改傍得新主人了?”
我抓起宝剑,快步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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