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门被打开,拨开的珠帘里露出一张略有些年纪的略黑面孔。女人整个身子还在外面,垂着的珠帘把荧光橘的制服切割成一条条。
“苏姑娘。”
苏棠从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后抬头看过去。
“现在忙不?”
“不忙。”苏棠微笑着轻摇摇头,“来打热水?”
“对对,又来麻烦你。”女人说着把手里的大扫帚倚在店外墙上,提着个茶色大容量水壶迈进门槛,脸上不甚熟练的笑容直到苏棠拿起水杯消失在高高的两个书架间仍在脸上挂着。
书店里间响起水壶烧水声。
店里没有别人,女人一个人在外间也不乱看,干盯着身前小叶紫檀桌上见方的一块地。
苏棠很快出来,提着满当当的热水壶,连着一个白纸叠的四方纸包递过去:“水装好了。”
女人忙用右手接过水壶,左手犹豫指着还悬在空中的纸包:“这是……?”
苏棠: “店里员工平时喝的免费红茶,包了一点,你要能喝茶一会儿倒壶里就行。
“能喝能喝。”女人脸上的笑容又热情了几分,“老来麻烦你,谢谢谢谢。”
苏棠笑着摆摆手。
“昨晚来场雨,又落了一地叶子,上面人下了任务,说最晚九点半前就得扫干净,那我就先走了。”
苏棠:“好,你快去忙。”
女人提着水壶迈过门槛,回手带上大扫帚下了台阶,朝人行道边堆起的一小堆落叶走去,找个树根放下热水壶,唰唰唰动作麻利扫起了落叶。
不多会儿,便扫到了书店附近不远的公交站台。她折回去取了水杯,来到站台下。
公交站台是附近她最喜欢的地方,有弧形遮阳棚,中午太阳晒或者忽然来场雨,她都可以来躲躲。附近这几条路,她天天来来回回扫,每日每日都是重复的街景。哪里多个蜘蛛网她都能看个新鲜。
这里隔段时间广告还会换换,看着也是个乐儿。
她拧开水壶盖,里面的水还热腾腾冒着白烟。她从兜里掏出纸包拆开,在衣服上擦擦手上的灰,捏了一小撮丢进去。
她晃晃水杯,琥珀茶色迅速在透明的水中蔓延开来。
她小抿了一口,呦,还挺好喝。
她仰头望着面前的广告牌,又喝了一大口,今天换的新广告也好看。
***
沈幕川在马路对面等红灯,余光扫见对面公交站台的广告换了。
或许是商人的本能,他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那里又换上了某某公司某产品的新广告,并下意识在脑中评估它们,从整体设计到到广告词的醒目度、记忆点等等。
他朝那里看去。
奶油棕的丝滑缎带横亘在巨幅广告中间,缎带的一端是D家的奶油巧克力块,视觉上无限延伸的另一端是个被打开的信封,上端露出半张素色的信纸,颜色和另一端巧克力旁盛开的香草花遥相呼应。
沈幕川长眸微眯,信纸上的字很小,隔着条六排车道的马路,只能略略辨识出是手写体,并不能看清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马路对面红色信号灯上的数字从05跳到了01,车辆先后停在斑驳的斑马线前。
周围等红灯的路人匆匆迈下马路,熙熙攘攘远去的脚步声中,沈幕川从广告牌半开的信封上收回视线,不紧不慢迈下灰白的石砖台阶。
或许是腿长,沈幕川很快追上了马路中间的大部队。一米八五的个子、从上到下一身有型挺括的西服,远远看去,在临时聚起的过马路大队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马路对面,热闹的过马路大队迅速散开,各奔东西,沈幕川则缀在两个花色宽边遮阳帽的阿姨身后,慢慢走向公交站台。
两个阿姨在前,拐着彼此的胳膊走到公交车信息牌前,不约而同松了松下巴上遮阳帽的系带,把帽檐往上抬了几分,仰着头商量乘哪辆公交车更好。
沈幕川落后几步,很快也走到了公交站台的遮阳棚下。他
经过公交站许多次,却是第一次走到这下面来。他瞥一眼几步开外的另两人,她们指着深绿色的公交信息牌热闹商量着。
沈幕川收回视线,仰头去看广告牌上露出来的半封信。
「遇见你前,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遇到你的第99天,我想我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巧克力不仅仅只是甜……」
下面的内容被白色的信封挡住,沈幕川才读到关键信息,猝不及防一切戛然而止。
身后公交车缓缓进站、停下。
“618先来的,那就坐这个吧。”
“行行,赶紧上吧。”
公交车前门“咔哒”一声缓缓打开,两个花帽阿姨彼此招呼着先后上了车。
公交站台上,沈幕川依旧注视着那半封信,清隽的眉心和背后的车门一起打了褶。
这算什么广告,话都没说完,有用的更是一句没有?
***
在公交站台意外耽搁些时间,沈幕川中午进门的时间比昨日晚些,两手倒是比昨日更满当了几分。
从法国地方特色甜品布列塔尼酥饼,到最好是守在炉边吃的可丽饼,再到造型各异的修女泡芙、闪电泡芙、车轮泡芙……
各色的甜点让苏棠的两只眼显得有些不够用,一会儿追着沈幕川从盒子里拿出点心的左手,一会儿追去了他在桌上调整点心位置的右手。
沈幕川全部摆完,苏棠坐在对面,一双眼在桌上的甜点上来来回回,手臂却像等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上下规矩叠在桌上。
“想什么呢?”
“想它们该配点什么喝的才好?”苏棠过了几秒摇摇头自我否定,“不不,是什么才配得上它们?”
“想出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
沈幕川看了眼不小心沾上焦糖奶油的手指:“我先去洗个手。”
说完,转身朝书店里间走去,任由苏棠对着满目玲琅的甜品们陷入纠结的沉思中。
沈幕川的鞋尖刚迈出书架斜照的阴影,便听到苏棠惊喜的声音。
“沈幕川,我想到了!”
沈幕川停下脚步,问道:“想到什么?”
“滇红蜜香金螺茶。”苏棠转头朝刚刚听到脚步声的方向看去,“琥珀色的茶汤,再在撒上几朵今年新采的干桂花,怎么样?”
“不错”。沈幕川的脸从阴影中慢慢走出,两手间端着的乌木茶盘跟着露了出来。
苏棠看不出沈幕川端来了什么,但从茶盘上袅袅飘起的几缕白烟也推出了大概:“你已经泡好茶了?”
她招呼他快点走来坐下:“那蜜香金螺就等下次吧。”轻飘的尾音里带着轻描淡写的遗憾。
“不用等下次了。”沈幕川脚下的步子依旧不紧不慢,走到桌对面。
苏棠闻言愣了下,茶柜里那么多茶他这么巧选中了滇红蜜香金螺,巧上加巧还撒了桂花?
待沈幕川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盘,苏棠看到左边三行三列摆着泡好的金坛雀舌、明前龙井、凤凰单枞、黄山毛峰、滇红蜜香金螺、白毫银针……右边叶子小碟分装的桂花、陈皮、桂圆、玫瑰的各色小料。
对上意料之外无一不备、概莫能外的满当茶盘,苏棠嘴唇空张了几次,最后只能苍白感叹:
“你好厉害。”
沈幕川淡定的表情明显空滞了下,薄唇开了一隙,却始终没能说出什么。
苏棠从桌角摸出一个橘子递到沈幕川眼下晃了晃:“五星好评的奖励。”
沈幕川掩在桌下的手慢慢伸过去,从苏棠手心小心拿走那个黄灿灿的橘子,不甚熟练地回:“谢、谢。”
“不客气。”苏棠弯起眼,指了指桌上剩的另一个橘子,“我也是借花献佛,这是一个认识的大姐姐送的。”
苏棠:“所以……”
沈幕川长睫掀了掀,朝苏棠看去。
苏棠:“不保甜哦。”
***
晚上,苏棠夹上书签,休息眼睛的同时四处打量着书店。今天书店里的人似乎也比平时多。
她回想了下,昨天晚上店里的客人便比平时多些,书都多卖了几本。
她重新扫了眼店里,发现店里看书的几乎都是女客人,她们三三两两分散站在不同类型的书前。但神奇的是,她们站在同一个甬道里。
苏棠站起身,也悄悄走去那两列书架,但她并未往里走,就站在入口附近。她扫了眼面前书架上的书,拿起梁实秋的散文集《快乐就是哈哈哈》,随手翻开一页。
散文集就是这点好,随手翻开一页,不受前情束缚,两句三行便能轻易看进去。即使通篇看过一遍,再读起来,还是会被梁先生简洁辛辣的遣词击中灵魂笑点。
苏棠就这样一心二用,单手举着书目光在米色的书页上丝滑浏览,余光不动声色注意着里侧的那些客人。
很快,她就发现了猫腻。
她们都举着书看,但是半天却听不到她们的翻书声。注意片刻,便发现她们的目光一直越过书页的上缘,穿过两排书架间隔,落到了书架外侧的茶桌区域。
茶桌区域只坐了两个人。
最外侧也就是苏棠这个书架直对的茶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皮肤白,不是浓眉大眼但五官端正,是大公司面试时最喜欢的那种周正长相。
鼻梁上架着个无框的金属眼镜,他手里那本书……苏棠歪头瞄了眼封面,是李东桓的《内伤外辨惑论》。
这个客人苏棠见过几次,从穿着到言谈看,收入应该比较可观。职业的话应该是个中医师或者相关从业者,因为男人每次靠近,她都能闻到浅淡的草药香。
坐在里面茶桌那个,苏棠朝那儿看去,只一眼就明白了身旁这些女客人看的是谁,或者更确切说,看的是什么。
那人是沈幕川,晚上七点和昨天差不多时间来的,人来时她就看到了,他估计看到靠外的茶桌有客人,便坐去了最里面。
他此刻正坐在茶桌后编黑脸小猫的手链。
他人生得高,茶桌对他来说有些矮,他坐着编手链时一直垂着头。
棚顶的复古书法纸吊灯长长垂在桌上,他连同坐着的木椅被拢在晕黄的光圈里,毛绒绒的暖光打在他眉眼低垂的侧脸上,软化了他素来给人锋利印象的侧颜。
十指间的动作有条不紊,长睫的扇形暗影随着睫毛缓慢一眨一眨在他专注的脸上轻轻摇曳。
苏棠被那悠悠忽扇的剪影晃得有些出神,脑中莫名跳出那句“轻罗小扇扑流萤”。
在定睛窥向那里,又觉得这想法实在来得莫名其妙,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反应过来立刻收声,一架之隔的男人还是从那本《内伤外辨惑论》上看了过来。
也不知男人对苏棠片刻前的窥视是否知情,他客气笑了下,嘴角弯着的弧度却又比只是礼貌深了两分。他将手中的书倒扣在桌上,声音不大不小唤了声:“苏小姐。”
空气中蓦地传出一声冷笑。
苏棠朝怀疑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沈幕川根本没有抬头看过来,两手间的编织绳更是走得丝毫不乱。
苏棠收回视线从书架后走出,两三步来到了男人坐着的桌旁,她礼貌招呼道:“白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周末的书友会,我在群里提议来这里举办,希望没有让苏小姐感到不便。”
苏棠笑着摆摆手:“当然没有,还得多谢白先生建议大家来这里,让更多海城的书友知道这家店。”
“苏小姐客气。说来,还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话氛围眼见从客气渐渐走向熟络,不防一旁横蹦出声冷冰冰的“老、板。”
还没等苏棠转头去看,下一秒沈幕川便横插在一站一坐的两人中间。
对上有些错愕的苏棠,他公事公办开口:“客人都说您客气了,客人的茶凉了,您不去换一壶?”
沈幕川前一分钟明明还在里面坐着,苏棠懵着,怎么一下子就跑到她眼前。还有,两天前她不是给他结清了工资,这两天他再来也没干过活,怎么又突然叫她“老板”?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一沉。
她低头一看,便见沈幕川已经把茶壶塞到她手里。
“快去吧,老板。”沈幕川面无表情催促,“您的客、人还等着呢。”
苏棠捧着温热的茶壶,云里雾里朝里间走去。
***
一架之隔结伴而来的四个女客人见之前还岁月静好的帅哥顷刻间周身冷若冰霜,若有所感悄悄聚在了一起。
直到里间传来烧水声,一直站在原地的帅哥才转身去看一脸莫名其妙的“白先生”。
帅哥背对着她们,低声说了什么,声音太小她们听不到具体内容。却见下一秒那位“白先生”面色一变,匆匆起身离去。
过会儿,那书店老板端着热茶出来,见到空了的茶桌明显愣了下,抬头去问又坐下编起手链的帅哥:“他人呢?”
就见那帅哥抬头看了眼空了的座位,波澜不惊吐出五个字:“也、逃、单、了、吧。”
话落,她们四人左右来回看向彼此,不出意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瞳孔地震的自己。
说逃单……就罢了……
什么叫“也”逃单了!
到底还有几个“被”逃单的可怜人……
三人齐齐看向牵头来书店的姐妹,切切磨牙,一脸指责。
什么来看“顶级居家大帅哥”?
是来看“顶级白皮黑芝麻大汤圆”来了吧!
可惜是现实,要是小说,她们好想冲过去加入他们!
现实的话,她们有点想冲出去告诉那姐妹她到底招了个怎样的白皮黑心店员。但想起“白先生”匆匆落荒而走的画面,又怂怂觉得算了吧。
实在忍不住,要不回去发个小红书?
***
沈幕川编完六只黑脸小猫,便离开了书店。下了台阶走出两步,他转身看了眼,玻璃门后的珠帘像被拨乱的弦,还在微微晃着。
两天前,他在那后面说的那句言犹在耳,现在看来,倒是有些言之过早。
“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今天再说,刚刚好。
沈幕川直行的步伐转了个弯,往东边走去。
便利店里,盲目欢快的电子女音响起:“欢迎光临!”
沈幕川走过收银台,径直朝里面走去。在店里转了一圈,他最终在收银台前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按记忆里的拿了两个付款。
出了便利店,沈幕川往公交站台方向走去。站在巨幅的巧克力广告画前,他撕开了巧克力排的塑料包装。
他慎重咬下一口。
甜,太甜了!
沈幕川翻过巧克力,皱着眉去看包装上的配料表。
「白砂糖、可可脂、脱脂奶粉、可可液块……」
第一位是白砂糖……果然,除了甜还能有什么味道?
沈幕川再看那半封信的手写体印刷字:
「遇见你前,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遇到你的第99天,我想我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巧克力不仅仅只是甜……」
他低头看着躺在掌心的巧克力,恍然大悟。
这广告词的妙处原来在这里。
***
第三天中午,沈幕川又一次准时出现在二手书店门口,照旧带着两手的法式甜品。
傍晚,因为一会儿另有安排,沈幕川提前一个小时前来。
他下了车,出了停车场的门,远远望过一眼,眉心微不可查蹙起。
书店没有亮灯,灰蓝的傍晚里,灰扑扑的模样。
马路对面红色的数字按部就班倒跳着:6、5、4、3、2,刚变成1,沈幕川便抬步走下台阶,脚下大步流星,三两步便把过马路的大队伍远远甩在身后。
刚踏上另一端的人行道,沈幕川一眼注意到紧闭的玻璃店门,门上贴着张白纸,上面有一行字。
他走上台阶,停在冰冷的玻璃门外,这下看清了白纸上的字:
「店主有事外出,麻烦改天再来哦:)」
纸是横着贴在玻璃外的,上面只有这一行字,没有附带联系号码。
唯一的一行字不是印刷的,是手写;连笔,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显见是临时起意。
沈幕川盯着句末违和的笑脸,从西服内兜摸出手机,拨出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等了一会才接起。
沈幕川没有寒暄,直截了当问道:“你在哪里?”
“这还用问,你一会儿不也要来。”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懒洋洋的,
“你把她带走了。”沈幕川用的是肯定语气。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惊讶:“你已经到了!”
“你在哪?在哪……?”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四处寻找沈幕川的身影,声音因远离话筒飘忽起来,“我怎么没看到你啊?”
“嘟嘟嘟嘟……”
回答他的是冰冷的电话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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