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山镇午后。
宋带鱼从姑姑家回来,在山脚下的站台等上山的接驳车。山里的接驳车一共就三辆,一个半小时一趟,她掏出按键机对了墙上的时间表,下一趟在三十分钟后。
已经收过了花生,山里人这个时候都不愿意下山,最多去半山腰的茶田溜达一圈,站台上除了她没别人。
宋带鱼虚勾住塑料袋,安静地坐在发烫的木头排椅上候车,挺翘的鼻尖冒出很多细汗。
暑假还有三天结束,九月二号开学,宋带鱼也即将步入高二。
距离开麓别山,满打满算还有两年时间。
宋带鱼在姑姑家住了一个月,姑姑带她去商城购物、喝奶茶、吃法餐……
还没等进门,宋带鱼望着店面富丽堂皇的装修就开始悄悄的紧张胆怯,甚至奶茶店里的立式空调她也是第一次见。
这时,宋带鱼会尽量牵制住面部的微表情,她一边嘲讽自己很滑稽,一边竭力保持自认为的大方和体面。
宋带鱼同样是第一次坐高铁,坐地铁,她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在灯火辉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面前彷徨失落。
姑姑家的落地窗大而明亮,写字台宽敞。
当宋带鱼认为自己可以妥当的点上一杯卡布奇诺慢慢喝时,城市体验卡到了期限,她该回家了。
宋带鱼家在麓别山上,那不是一座山,而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
麓别山交通闭塞,许多人离开了大山,山里的人会对外贩卖麓山茶叶。只可惜宋家往上数五代,还是一个实打实的贫农。宋带鱼至今还住着她爸爸少时住过的自建房,房子翻新又翻新,还是一楼的破平层,多了一两亩菜地。
宋带鱼的命很不好,爸爸在她九岁那年死于工地的一场意外,因为没有签劳务合同,包工头象征性的赔偿了两万块钱。母亲用极尽刻薄的言语向婆婆索要了赔偿款中的一万五千元,拽着哭哭啼啼的宋带鱼改了嫁。
后来,她又有了弟弟,有母亲的地方也不是她的家。
于是宋带鱼上高中后离开了妈妈,回到了奶奶住的老屋。
宋带鱼拆了一根棒棒糖,小心的含在嘴里。她左手的手指绕着一个红色的大塑料袋,里面是姑姑给奶奶买的几件衣服;她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不时摩挲着一块迪士尼的镶钻款手表。
宋带鱼是在南方天气最热的时候出生的,七月底,这块手表是姑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表盘和表带都很光滑明亮,她躺在被子里一颗颗仔细数过上面镶嵌的水钻。
宋带鱼尝试学光鲜亮丽的白领丽人一整天将表戴在手腕上,却总是觉得不自在,畏首畏尾,戴戴卸卸,看时间也是下意识先按亮手机屏幕,而不是看表盘。
宋带鱼在城里,发现周围人都用是触屏机,按键机设定的整点播报在人群中显得突兀而尴尬。
宋带鱼默默关掉了提示音,仍然不好意思在别人的面前拿出老旧的手机。姑姑意识到宋带鱼的窘迫,温声问她是否需要新手机。她内心虽然很想要,但还是婉拒了。
宋带鱼想起半夜出门喝水,偶然听到姑父厉声质问她姑姑什么时候将宋带鱼送回老家,有一个赌博的老娘在还不够吗?又来一个打秋风的侄女。
门是虚掩的,宋带鱼没听见姑姑的反驳声,只看见了一地霜白的月色和惨淡的沉默。
宋带鱼站在客厅里,蓦然想起来前几天早上姑姑给过她一条进口巧克力。她第一次吃。不知道巧克力应该含在嘴里慢慢融化,而是像咀嚼糖块一样囫囵吃完了一整条黑巧。
姑父端着报纸,轻慢地扫了一眼空掉的铝塑包装纸,笑着点评了一句说,兰汀从来不会吃得那样快,往往一条巧克力她能吃一下午。
宋带鱼听了以后,觉得她再也不会喜欢吃巧克力了。口腔里的味道还没散掉,有一瞬间苦得她喉咙泛酸。
谢兰汀是姑姑优秀的女儿,在国外私立高中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会钢琴和跳舞。
宋带鱼小时候和谢兰汀见过一两面,她的表妹从小生的出挑,宛若古典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会喊她鱼鱼姐姐。
宋带鱼深觉自己是阴沟里见不到光的蛆,暗自发誓日后工作要将许多许多的钱和百条巧克力甩在她姑父的脸上。
宋带鱼丧气的回到客卧,想起她敦厚老实的父亲,居然莫名对这位无辜的姑父横生出了一点恨意。
她大不敬地骂了他两句很难听的俚语,水笔的笔尖在演算纸上狠狠地划过。
次日一早,宋带鱼随姑姑准备早餐,还是笑脸盈盈的叫了一声姑父,甚至贴心的将对方面前的牛奶放进微波炉里温了一下。
姑父的演绎同样无懈可击,露出和她继夫一样伪善的慈爱笑意。
甚至这次送宋带鱼去火车站,哪怕即将登车,姑父还在温和的挽留她再留一两天,甚至邀请她寒假再来家里住。
宋带鱼嘴里应着话,心里知道她再也不愿去姑姑家了。
她要在繁华的地底下生出四面八方的深根,将只属于自己的家垒得宽大奢华且密不透风。
宋带鱼在心里大展宏图,头顶的太阳移向中线,她往后缩了缩,身子藏在阴影里纳凉,却在这时听见了引擎杂乱的轰响。
她曾听过类似的声音,是跑车。
一种比大巴,比小轿车昂贵上许多倍的代步工具。
好像不止一辆。
宋带鱼疑心自己耳鸣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朝山脚下延伸的马路观望,真有车队有序地朝这边驶来。
打前阵的两辆都是跑车,浅粉深黑,后面跟着商务车,再是保镖车,最末尾的是六七辆大型货车。
她当真是第一次撞见这样的阵势,哪怕在最繁华的街道上。
宋带鱼一直巴望着,直到不远处商务车的副驾驶里走出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霜白的老人。十余辆车似乎全部都熄火,安静地在此等侯。宋带鱼的目光聚焦在跑车上的年轻男女,无一不是出挑的皮囊。
不是说穿了多昂贵的衣服,毕竟宋带鱼新认识的路易威登、爱马仕等名牌一个也没在他们身上看见,可那精神劲儿显然与她不同。
他们笑着聊天,一种松弛的,恍若无人的,富家子弟的感觉。
宋带鱼艰难的总结着。
她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会在心里对人评头论足,以对方微小的习惯下定义。
往往初见时下过的定义,往后很再进行修正更改。
这人坏,那就是一直坏,好也是坏,坏更是坏;这人喜欢炫耀,那他做什么在宋带鱼看来都是变着法的炫耀。
宋带鱼想,那么大的阵仗来山里的犄角旮旯,为什么?炫耀给山里人看吗?
来买茶叶的?不像。
宋带鱼只知道她讨厌这几个生人以这样的姿态踏足麓别山。
非常非常讨厌。
宋带鱼长久地垂眸凝视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干净的鞋面上有一圈深红的细边,她穿起来很小心。这双帆布鞋是去姑姑家前买的,本地的平价品牌,宋带鱼攒了许久的零用钱,在奶奶的冷嘲热讽下顶着压力买了。
宋带鱼翘起脚,鞋尖落在光里,带动地面的灰尘空中起舞。她盯久了亮光,晕眩之际把鞋尖缩回去,面前落下了一团浓黑的阴影。
宋带鱼后知后觉的抬起脸,和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对上视线。
欧阳管家友善问道:“小朋友,你好,请问麓别山是从这条山道上吗?”
宋带鱼咬着糖,想不通为什么那几个年轻人能好暇以整的坐在车上,打发一个老人来问路。
她正要回话,无意瞥见了他们车牌上的省份简写,想起来她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老人却用她听不懂的当地话骂她是外地来的臭乞丐。
她连声说不客气,旁边一位陌生叔叔却满脸愤怒的和那个老人起了争执。
宋带鱼安静的听完了全过程,轻轻的对自己“哦”了一声。
原来不是在道谢,而是在骂她。
再后来,宋带鱼又遭遇了服务生的白眼,还有的士司机的白眼。
她认真而诚恳的说她听不懂当地的语言,能不能麻烦说普通话。
对方斜眼看人,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他们是当地人,不讲当地话讲什么话,并直白的告知她的普通话咬字很不标准,一股外地味。
宋带鱼感到冒犯和不快,心里有尴尬、排斥,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恶意。
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为她争执的陌生叔叔,比如友好的早餐店老板娘——对方见她来买早餐,甚至会多给她一个茶叶蛋。
可宋带鱼瑕疵必报又斤斤计较,还会搞连坐,连带着整座城和城里的人,她统统都不喜欢。
即便她的讨厌对所有人来说都微不足道。
老人还在等她回话,宋带鱼抬手指点了一圈,没说普通话,操着一口当地的俚语,语速飞快道:“爷爷,麓别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您说的哪一座?”
麓别山的俚语和普通话相当接近,只部分词汇比较晦涩难懂,基本可以从语句里串联出正确的意思。
欧阳听懂了,又问:“鹿岭镇是从这上山吗?”
宋带鱼将嘴里的糖咬的嘎嘣响,“可以是可以,但是山路很窄,你们的大车过不去。”
她没再说话,欧阳道过谢,拨了一个电话,转身敲了敲商务车的车窗。车窗随之降了下来,欧阳将手里的电话递了进去。
宋带鱼看见车里坐着的高马尾女孩,她穿着简单的白t,高马尾,鹅蛋脸,眉骨立体而深邃,尤是那双眸子冷艳异常,锋利漂亮的扎眼。她腕表的反光似乎镶嵌了碎钻,钻石的反光恰好折射进宋带鱼的眼睛。
宋带鱼轻轻瞥开视线,自惭形秽四个字重新从心底升了出来。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迪士尼手表,觉得之前日日夜夜对它的反复珍惜把玩好像也不过如此。那个女生手上戴着的分明更昂贵,也更漂亮。
宋带鱼叹了口气,被她珍而重之对待月余的手表瞬间索然无味。
原来那样普通。
不值得她全心全意的对待。
主角人设不完美,全文预估二十万字左右,设想先走农夫与蛇,后走进阶版农夫驯蛇的狗血调调。
开文~祝各位阅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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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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