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只信你。”
荷风来送。
吹起了屋中垂落的帘幔,透着乳白色的光隐约的看见两个身影。
点水的蜻蜓飞去,只看着莲池里无声的晕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像是拨开了谁人的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般的悄无声息,在阳光下静静的开放,在泥土里无声的萌发。
单玉儿神色一震,抬头望向了他。
她就坐在他的面前。
在他不过三尺的距离外,只是一个抬头就能看见他全部的面容,只是一个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锦盒置身。
李麟生半坐在榻上,一只手正握着那一个锦盒,低头正望着她。
——
前世流离
那是一段逃亡的路,充斥着无数的背叛与黑暗,步步死局,没有一线生机。
“该死的老头!”
掩了一罅窗户,望着对门房间来往进出的官兵。
小丫头怒骂了一声,“他袁胜材有了现今的地位全是仰仗的谁,竟如此倒打一耙,明里笑面相迎关怀倍至,转头就将我们的行踪出卖给了官府,实在是可恶至极!”
“搜!”
“都给我搜!”
“李家的贼子一人不得放过!”
飘落的雨阴湿了地砖。
小丫头横眉怒目的看了又看,心里实在窝火,转过头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好麟生哥哥你多留了一个心眼,不然可就着了这厮的套!”
临窗的公子面色毫无惊澜的望着窗下,“我本就不曾相信过他。”
说到这里。
他低下头面色平静的把玩着手中生冷的杯盏,“任何人亦都不可信。”
“……”
听到了这里,小丫头顿了一下。
“话却不能这样说。”
小丫头说到这里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为她有什么事,临窗的公子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抬向望向她,看着她走在了自己的面前,一步又步的走向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轻颤。
“喂,至少我是可以信的。”
在她低俯下了身,逼向自己时,在她的青丝落在他的指骨间。
小丫头瞪着他说,“你这话我可实在不爱听,你敢说连我都不信了吗?”
“……”
临窗的公子身子已经被她逼去了窗角。
病白的面色。
只坐在榻椅上微仰着头望着她,隔着很近的距离,看她眉目星灿,晶透非常,好似一个流落在人间的精灵一般的俏丽灵动。
喉结不觉微动。
于是,他开口道。
“好。”
“我只信你。”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是残存的温柔,“我只信玉儿。”
——
那一只锦盒正握在他手中。
在他怀里。
李麟生半坐在榻上,低头望向了她。
未冠的发,青丝寥落。
那样的眼神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你,记得我吗?”单玉儿心头大震,连带着声音都禁不住颤了起来。
李麟生望着她。
说,“我记得你是和单大人一起来府上的单家妹妹。”
“还有呢?”单玉儿问。
李麟生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有些许的陌生。
这样长久的沉默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冷不丁的点燃了她,单玉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逼着他与自己的对视,言词声厉的厉喝,“李麟生你答应过我绝不骗我!”
李麟生对上了她的视线。
“说啊!”
“说什么?”
“你认识我吗?”
“昨日相识。”
“只是昨日?”
“昨日是我第一次见你。”
“还有呢?”
“……”
李麟生望着她,良久,说,“我只知道这些。”
单玉儿抓着他的手腕,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想要从他的双眼里窥得他心里真切的在想些什么,想要印证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你与我,只有这些?”
那样逼视他的眼神全然不似一个稚嫩的丫头。
太过于炽烈,又太过于锋锐。
李麟生终是禁不住侧眸移开了视线,却也没有犟力的挣脱开她抓着自己手。
还有那一句。
你要永远的记住——
你爱她。
那是无比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声音传入脑中,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不想骗她,却也无力开口。
“李麟生,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单玉儿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见他不肯认她,心里却是一片的苦涩,“你记得吗,你说过,你只相信我,你不会骗我。”
李麟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哽咽。
于是转过头。
再一次抬头望向了她。
“我没有骗你,玉儿。”他道。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认我?”单玉儿声音轻颤。
“……”
李麟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只知道这些。”
他好像从一个极混沌的梦境中醒过来。
带着冷戾,切骨怨憎。
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而行动,为了挽救整个府上的人而活着。
除此之外,他便一概不知。
他只是隐约的感觉那一天,在十里莲渠里,他会见到一个人,一个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但是在此之前,在没有见到她之前,他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个人是谁?
多大的年龄?
又是何样貌?
只是在她出现在他眼前,扑入进自己怀中的时候。
就像一块偌大的拼图,不知何原因的缺失了一块,但即使缺失,人们也能通过从旁的碎片拼图里一些相关连的东西上倒推出来一二,从而获得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仅此而以。
到了具体的细节,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
“你只知道这些……”
“对。”
李麟生低头望着她,说,“我知道你是玉儿。”
是他最爱的人。
他说,“是我很重要的人。”
是他唯一相信的。
不能欺骗。
不能伤害。
可以用生命义无反顾的去保护去爱护的人。
“……所以,你并不认识我。”单玉儿握着他手,一点又一点的缓缓地低下了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似轻声的低喃,若有所失。
茫然的有些失神。
“你什么都不知道……”
单玉儿不觉又低喃了一遍,低着头只一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有些倦累的将脸缓缓地埋入了他的掌心中,直至闭目间眼泪终是无声的落了下来。
他不知道两人曾经生死相依。
也不知道他死后她费了多大的精力为他翻案。
更不知道在他死后的十年里,她独自一个人是如何的走过去的。
他甚至不记得她,不认识她。
对于她——
他一切的记忆仅仅只是从昨天开始。
也许对于他来说,眼前只是一个陌生的有些古怪的不知礼数的小丫头。
……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那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么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
其实回到现在再见到他,她原是有千万的高兴,因为比起他躺在自己面前只剩下那一具冰冷的尸体,眼前的一切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
“李麟生……”
那眼泪无声的落下,凉涩的。在他的掌心之中,却更像是烫入了他的灵魂。
那一瞬间好似抽离了所有的氧气。
忘了呼吸。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死去。
伴随而来的是极致的绞痛,那种痛楚蔓延至全身,李麟生望着眼前的小姑娘面色却是苍白到了极点,甚至有那么一刻好似断片一般的失觉。
“……那你记得我爱你吗?”她低喃的问。
所有的绞痛汇聚在了心脏。
却又不止是痛。
就像是心脏里一根又一根连接的细小的血管被一双无形的手给硬生生的依次撕裂,李麟生再也经受不住的侧过身呕出了一口血,整个人因为极致的绞痛,而在榻上痛到蜷缩成了一团。
“不……”
不要喜欢上他。
不要再爱他。
他已经,已经……
……那个李麟生已经死了啊。
“麟生哥哥?”
“麟生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解疾!”
“来人!快来人啊!”
失觉之前,五识尽灭。
只是无端的悲从中来。
和着血,沁入了每一片的呼吸之中,那远是他所承受不住的东西。即使时隔沧海,跨越千万的光苒,岁与生死之别,她依旧会站在他的面前坚定而炽烈的对他说。
我爱你。
他想要回应她。
这一份曾在地狱深渊之中照耀自己的唯一光芒。
甚至于——
一度是让他能够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那是他最爱的人。
可是……那个李麟生已经不在了啊……
“对……不起……”
“玉儿……”
在痛至濒死之即,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可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道歉。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
又或者已经做过了什么。
……
“大夫怎么样?”
“唉……大公子的病,实在是生平罕见啊……”
自那之后的三天,李麟生一直陷入了昏迷之中且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若不是还能探到那一丝轻浅平缓的呼吸,便真的好似已经的沉眠了下去。
整个临安城的大夫一茬又一茬的请了过来,在一番探诊之后,只说是生平罕见,无论是这样的病症还是这样的脉象,只道是生平闻所未闻,更不谈要怎么样才能让他苏醒过来。
只有的说入了魇。
又有的说着了魔。
传到后边便就越来越玄乎又玄。
李舍泰亲自相送了刚到府上的陆神医,满面愁容。
“药王谷那边有回应了吗?”单玉儿问。
解疾端过来的一盘水,过湿了毛巾拧干,面容憔悴的说,“这几里大雨,天气不甚好,眼下传出去的飞鸽尚且还未有回来。”
“……”
单玉儿终是坐不住了,起身说,“我再修书一封,这一次你亲自去送,让秦大夫过府一趟。”
解疾面色有些犹豫,“药王谷从未有出谷的先例,怕是……”
单玉儿抹平了白宣,以镇尺压住,说,“秦大夫与麟生哥哥一向交好,医者仁心,他不会见死不救,你只管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他手上,他一定会出谷相救的。”
“是。”
解疾接过了书信,向她拜别后忙去了马厩。
屋内只剩下了他的生母杨氏。
听着她隐隐抽泣。
单玉儿只觉得疲倦的坐回了座椅上,半支着额首,神色怔仲的望着眼前的空无。脑海里全是那一日他痛至极致倾身呕血,还有那一句微渺的不知何意的对不起。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李麟生这副模样。
即便前世有见过他生病,但也多只是力乏体虚缠于病榻,像这般的情况却是头一回见。
她实有吓着。
便是此刻仍觉着六神无主。
她不懂,李麟生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何意,他是对以后的事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唯独单单的忘记了她?
单玉儿隐约的感觉到,再见李麟生,他好似有很多的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还是一切都只是她的多想?
他原就久病缠榻。
病人的心思总是生得比其它人要敏感一些。
“……”
窗外正淅沥的下着雨,单玉儿正想的出神。
雨碎青砖。
院内。
只看着一柄红伞遮下。
遮下的伞只隐隐的窥见了半抹的朱唇,明艳非常。绛紫色的华服落下,绢绣的花鞋轻淌过了院中的水洼,缓步的向院中的屋室走了过来。
来的是个女子。
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的女子。
“……嗯?”闻到了一种非常奇异的香味,单玉儿抬头。
“夫人。”
“……你是?”
杨氏擦了擦眼泪望着眼前抱剑相礼的陌生男子。
宋影青说,“我是大公子的随待。”
杨氏疑怔,“……是吗?”
她却没有印象。
疑惑间又将视线转向了另一旁那个女子的身上,“这位姑娘是?”
宋影青说,“是我特地为大公子请来,能救治他的……大夫。”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却不知为何有些停顿,像是在斟酌用什么词来形容比较恰当。
那女子揖礼,“颜非宜见过李夫人。”
似笑非笑的神色。
满是玩味。
最后的一眼,却是落在了单玉儿的身上。
“……”单玉儿神色怔怔的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你能救我儿?!”杨氏听着瞪大了一双眼睛,心里止不住的跳,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颜姑娘,你若能救得我儿,无论想要什么我都愿意付诊!”
“夫人言重了。”
颜非宜伸手相扶,“小女子不过是好奇心比旁人重一些,喜好研究一些疑难杂症,收验一些偏左的病方罢了,若是真有幸见到闻所未闻的天下奇症也是我之快事。”
单玉儿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无论是过去。
还是现在。
李麟生的病一直都是由药王谷的神医秦茗主诊,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过谷相诊,但由于药王谷弟子不出谷的明文,秦大夫难得跟诊照料,才由城中的一应杏林手平日里照看着。
这其中,从来便未没颜姓的大夫。
“……”
颜非宜说罢走了过去。
只看着她坐身把脉,翻过睑皮,再有手探去了他的颈处。低头间,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在最后取出了一粒药丸予他服下。
“那是什么?”单玉儿顿生警惕。
“药。”颜非宜说。
“什么药?”
“嗯……”颜非宜坐在那里侧头想了想,丝毫没掩饰自己一副正在现编的模样,说,“九转凝魂丹,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
颜非宜轻笑了一声,起身间将点燃的香塔放在了他的床旁。
“不打紧,七天后香塔燃尽时他就能醒过来。”她道。
李舍泰四处奔走求医,在听闻府上来了妙手回春的神医后赶了回来。
杨氏正张罗着府上的丫头婆子安置客房。
“这位就是颜大夫吗?子麟究竟是怎么了?”李舍泰问道,“他打出生时就身子骨弱,但却也从来没有过如今这个样子的,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大夫都是束手无策,可莫是得了什么……”
“心疾忧患,积累至之。”
颜非宜说道,“这七日就让大公子好生静养,莫让旁的人过来打忧。”
一旁的杨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前些日子那贼子往子麟药食中投了什么东西?”
颜非宜一顿,“什么?”
李舍泰将昨日的事讲于了她听。
颜非宜低眸,若有所思,“夫人以为大公子是中毒了?”
杨氏听的紧张,“颜大夫怎么看?”
颜非宜低忖之下忽而笑了一声,说,“夫人多虑了,我方才探查过了并无中毒的迹象。大公子福泽深厚,自当是百毒不侵,只是忧虑过重的心疾罢了。”
——
因为还要七日才得醒来,杨氏便安排她暂且住在了府上方便照看。
开得是最为雅致的上宾。
兰汀香园。
那一把绞骨的红纸伞正张起了伞面置于地上,满面的雨水正涎下。颜非宜一身绛紫的华衣,长身玉立的站在了庭廊下望着外边正落下的雨。
“我知道他李麟生的狠,但能狠到这般的程度实在令我也为之惊叹。”颜非宜道。
“大公子他怎么了?”身后的宋影青问。
“不过也怨不得他。”
颜非宜望着檐下悬落下来的雨,道,“要与这世上的恶鬼斗上一斗,哪里还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泪的活人,你便留在这里跟着他,我心里也好奇想要看上一看,他李麟生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宋影青抱剑揖礼。
“是,主人。”
“……”
李麟生的病情有了眉目后也让府上的人安心了不少。
府上的女眷正在安慰着林氏。
“嫂夫人,你要保重啊。”
“是啊。”
“相信子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屋内的下人正端点着东西进进去去忙上忙下,有眼尖的丫头伸手拉紧了窗叶,生怕外头的湿气过了过来,眼见着已经入了夏时,却还是在屋里支了火盆好让屋子更暖和些。
李舍泰则在一旁与老管家说着什么。
单玉儿站在一旁望着,全局好似一个旁观者一般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脱下了先前的那一份焦灼之后,此一刻的她是无比清醒而理智的。
只看着眼前的一切尽收入眼底。
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叔父。”单玉儿突然开口。
单正阳原是过来想要叫走她,让她去客房不要在这里打搅李麟生休息的。
单玉儿站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望他。
视线只看入了屋内。
单玉儿问道,“叔父此来李府是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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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遥相顾【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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