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似乎过得比寻常快,流沙般从指缝间匆匆落下,捉也捉不住。不知不觉间,扶枝已经与小枕风在落鹤秘境中探索了一月有余。
朝夕相处时,难免会露马脚。虞枕风有时候会惊奇地发现姐姐对他的饮食偏好了如指掌,喜欢甜的,讨厌酸的,吃辣人菜瘾大……
睡前会哄孩子似的给他温一杯甜甜的牛奶,还会戏谑地掏出留影石照下他长白胡子的傻样。
他记得,那晚篝火哔剥哔剥,橙红的暖光映在脸上时,好似有种烘烤的酥痒与热意。他面前的少女笑语盈盈,托腮好整以暇地看他吨吨吨地埋头喝奶。虞枕风从杯子抬头,不期然望见一双光明剔透的含笑眼眸。
白日时,她的眼睛是浅淡的琥珀色。夜晚时,辨不清琥珀色,映着跃动的火光,却似融开流淌、甜津津的蜂蜜。
虞枕风捧着还暖着的牛奶瓶子,愣愣地与她对视,一时间竟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会不会,如今的一切,都只是风雪夜里他临死前的幻梦?
他还是凡间那朵无根的浮萍,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别人家里的灯火,因此望着手里呼出的热气,虚构出一盏属于他的月亮灯。
“笑一个?”
他走神时,扶枝却眼疾手快地掏出了留影石。
虞枕风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听话扬起唇角:“……啊?”
扶枝:“噗。”
她努力忍笑,但是没忍住,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白胡子小枕风!可爱!
虞枕风:“……”
清醒了。这不是梦。
梦里的仙女姐姐才不会笑话他呢!
姐姐平日里温柔沉稳,但是闲暇放松时,她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坏心眼地捉弄他。
就像成功逗弄小猫,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
哔剥哔剥的火星四溅,耳根浅红的少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无言地擦干净嘴边的奶渍。
诸如此类,温馨闲适的时光缓缓淌过,虞枕风只感觉自己像是陷在一席绵软温暖的绒被里,之前那些艰难冰冷的日子仿佛已经离他远去了。
如果。
如果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枕风?回神啦。”
少女纤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出于这些日子的训练本能,虞枕风陡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被手掌里绵软细腻的触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松开了:“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扶枝没在意,只是关心地望着他,浅浅地皱了皱眉。
“刚刚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虞枕风含糊道:“没什么……姐姐,你的手!”他目光一凝。
扶枝顺着他目光望向自己手腕,才发现上边被捏出一圈浅浅的红痕,指印宛然。本来无关紧要,枕风不说她都没发现,只是她皮肤白,才显得那点掐出来的印子吓人。
扶枝捋起衣袖,另一手随意一抹,将那点浅淡的红色消去,递到虞枕风眼底下飞快晃了晃:“喏,没事。”
边说着,扶枝边整理好衣袖,心里叹气。
自醒来后,她的灵魂是四年后的扶枝,面对这时候的枕风,总抱着姐姐照看弟弟般的宠溺与纵容心态,一时间有些忘了,此时的扶枝,只是四年前的小姑娘。
还是弱了点。倘若是四年后的扶枝,刚刚枕风那点力气,哪会一捏就红。
虞枕风睁大眼,确定没伤到扶枝,长长松了口气。头上翘起的一缕呆毛也放松躺倒。
“那就好……要是真的伤到你了,我——”
扶枝好笑道:“放心,你还伤不到我。”
“以后也不会!”虞枕风满脸郑重,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顿,抬头朝一侧眺望,半响皱眉,“什么东西?”
扶枝眉眼一动。
“怎么了?”
怎么看起来有些像曾经的自己。有什么东西在遥遥呼唤他?
说起来,此前入落鹤秘境,倒是没有那种冥冥中的召唤感觉。耳清目明,一切如常。
“我感觉,那边,有很熟悉的感觉。”
扶枝挑眉:“熟悉的感觉?”
虞枕风闭眼感受了一下。半响,他惊诧地睁大眼睛,一双润泽的猫儿眼满是茫然:“又、又忽然感觉不到了!”
扶枝朝他确定:“是那边吗?”
虞枕风点头:“对。”
扶枝眸光微动,含笑道:“好,枕风,坐稳了。”
话音刚落,扶枝手决连变,四枚御风决光芒一闪,落到两人身下的毯子四角,灵印既成。
虞枕风眨眨眼。
诶,好像没变化……?
下一瞬,风起——
毯子四角系着的穗子被甩得几乎与毯面平行,小飞毯宛如脱缰的野马,狂飙而去!
虞枕风:?!
他猝不及防朝后倒去,被早有预料的少女扶住肩膀。
扶枝畅笑起来。
“哎呀,小不倒翁,还要人扶呀?”
虞枕风:“……”
默默坐直。
*
簌簌。
落叶枯枝被踩出清脆的声响,如云衣角拂过犹带清露的草尖。
扶枝身后,虞枕风握紧剑,目露戒备,谨慎沉静地四周打量。
刚刚吃了药似的飞毯一路狂飙,飞过一处奇异的山谷时,虞枕风忽然开口喊停。
少年盯着下方隐隐露出银白色泽的山谷,皱眉道:“或许,就是这里。”他说不清,只能循着玄之又玄的感觉行事。
沙沙。
风过林间,更闻静谧。
此处是一方宽阔的山谷,草木葳蕤,郁郁葱葱,但以剑尖拨开草叶,露出的泥质却是奇异的亮银色,带着砂砾般的质感,好似万千星子碎屑。
仰头去看,山谷两边的峭壁也是草绿与银白交错。绿的叶,白的壁,仿若青纱覆于连绵珍珠砂之上。
越往里走,草木愈发茂盛蓬勃,连树都遮天蔽日似的,一眼望不到顶,叶片层叠,深处看不真切。
扶枝面上沉静,实则戒备,腰边的望舒轻轻嗡鸣,蓄势待发。
女孩子闭上眼,以自身为圆心,神识潮水般蔓延开来。
——奇怪,看起来很正常。
除了“泥土”是奇异的银白色,与寻常山谷区别不大,初步勘察,没有阵法痕迹。
扶枝眉心微动。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无名指发起烫来。
扶枝低头去看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视野忽然一花,仿佛坠入旋转的万花筒里,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图案溶进眼里。
随后,世界一寸寸黑了。
*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扶枝蓦地睁眼,目光清明。一睁眼,她就意识到不对。眼前模样全变了。
盘香亮起明灭的星火,幽幽的檀香烟袅袅而上。昏暗的净室内,几盏如豆灯火。抬头时,可望见一樽白玉观音像,神情悲悯,眉间点着赤色朱砂,手中托净瓶,瓶里插着的杨柳枝宛如翠玉,叶尖上坠着一滴露珠。
扶枝目光稍稍停顿。
“娘娘,这佛经要毁了!”
扶枝听见耳边一声焦急的提醒。
她回过神来。桌案上镇石压着雪白的绢布,经文已经誊抄至末尾,字迹婉丽,暗藏笔锋,自有风骨。
因为手腕悬停,毛笔上蘸着的墨汁坠凝,将要滴落了。
“这佛经您已抄了一晚上了,若此时毁了,多可惜啊……”
扶枝身旁的侍女眉头皱起,小声劝她。
——娘娘,是在叫我?
好生奇怪的幻境。
之前分明没有灵力波动,她何时中招的?不知道枕风那边情况如何。但留在他身上的护身咒没有动静,应该尚且无事。
幻境千万种,扶枝摸不准这是什么幻境。倘若是迷惑心神的幻境,她只需辨清本我、勘破心障就可破境,就怕是自成一方小世界的幻境,与前者相反,入阵者开始时是清醒的,但被小世界规则制约,一着不慎,就会被逐渐同化,忘记自己归处,成为幻境的养分。
碰上麻烦了。
扶枝心里念头飞闪,神色未变,手上也没耽搁,平稳地移开了笔尖,在砚台上点了点,停顿几息,搁笔。
她伸手撑着额头,轻声道:“头有些疼。”
看起来自己是凡间皇帝的后宫妃子,扶枝摸不准“娘娘”平时是说“我”还是“本宫”,干脆不说。
——灵力还在,只是为这方世界的规则制约,用不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灯下少女一身素衣,眼波湛湛,似含愁万千,欲语还休地望过来,令人见之心折。侍女恍了恍神,连忙道:“可是着凉了?要奴婢帮您按按吗?”
说着她就起身准备过来,扶枝抬手摆了摆,道:“不用了,缓缓就好。”
侍女犹豫片刻,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倒豆子似的说起来:“恕奴婢多嘴,您还是得爱惜着点身子。奴婢知道,您是想为宫里那位祈福,可是这么多,一夜之间哪里抄得完?况且,您如此诚心,那位也看不见啊……”
扶枝眼睫垂下,目光浅淡,望着桌案上的佛经不说话。这字迹,倒真是她自己的。
——仿佛她真的是深宫中的宫妇,虔诚地在观音座下抄写佛经,为圣上祈福。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自己的手。肤如凝脂,纤细柔滑,泛着少女的粉色,因为抄了很久的佛经,食指已经被压出红痕了。一看就是金玉锦缎养出来的,没碰过风霜。
这不是她。
这双锦绣富贵的手,握不住刀。
等等。
——圣上?
她从飞快闪过的心念中揪出这个奇怪的词语。她对师尊都没这么尊敬过。
扶枝心神微凛。
幻境的同化,潜移默化,已经开始了。
一旁,侍女见她不说话,感觉得到了默许,继续噼里啪啦地倒豆子:“自从您入了这冷宫,那些不长眼的狗奴才看人下菜,谁都敢来踩咱们一脚,心眼都坏透了!这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您让奴婢怎么办呀?”
看来她还是“被打入冷宫、不受宠的地里黄小白菜”吗?
果然这位冷宫娘娘与侍女关系不错。扶枝从侍女的念念叨叨里拼凑出她如今的角色剧本:
当今朝堂天子势弱,大权旁落,摄政王一手遮天,皇帝为了获得更多助力,立丞相嫡女为后,不想入宫不久,皇帝就突发恶疾,缠绵病榻。皇后娘娘,也就是她,因为觉得自己将厄运沾染给天子,自请入冷宫,日日焚香抄写佛经,直至天子痊愈。
扶枝叹为观止,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傻姑娘,他肾虚体弱,关你什么事呢?
但是眼下这个傻姑娘是她。扶枝无奈地应下侍女忧心的话,答应自己会好好爱惜身体。
说话间,夜也深了。
卧室檀香淡淡,寂静可闻落针之声。扶枝仰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地梳理思绪。
之前历练时,她曾经也误入过类似的幻境,难缠得很。入阵者在小世界中灵力全无,想要破境,就要顺着自己扮演的角色往下走,解开角色本身的执念,还要当心不要迷失自我。
——傻姑娘,你的执念是什么?
倘若枕风也进来了,如今他在哪里,也是个问题。只是这深宫中,要悄悄找个人……
寂寂夜色中,熟睡的侍女迷糊地说了两句梦话,翻过身去。她在扶枝床边不远处支了张小榻,翻身时,小榻嘎吱响了一下。
扶枝倏忽睁眼。
她小心地掀开被褥,绕开睡着的侍女,行至窗边。
雕花窗格漏出一地朦胧的月色,映亮她的裙边。扶枝轻轻地按了按窗柩。
果然。她目光一动,从窗缝间小心地抽出一条卷得极小的纸条。刚刚除了侍女翻身的动静,还有一声极轻的响声,若不是她听力好,险些错过。
借着月光,扶枝展开纸条。
“丑时三刻,后院。”
扶枝挑了挑眉。
*
冷宫后院,荒草萋萋。
白日里浆洗的衣服布料挂在竹竿上,月色如露,地上映出一道道蛰伏的阴影。重重叠叠的暗色中,隐约可见一双早早等待在此的皂鞋。
轻不可闻的草木折断声。
静静悬落的布料轻轻飘扬起来,露出一角素色的裙角。
“——您来了。”
压低的嗓音在布料后响起来,随即人影一闪,来人绕过衣物,恭敬地朝扶枝福身。
扶枝目光不着痕迹地飞快打量他。看起来是后宫里不起眼的小太监,声音尖细,压低时有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行礼时头压得很低。
扶枝淡声应了:“嗯。”
太监直起身来,眼神仍然不敢直视她,静静地等了片刻,见扶枝没有说话,犹豫着低声道:“娘娘,这药……”
扶枝目光一动。
太监稍稍抬起头来,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宫里那位已逐渐虚弱,如今正是要紧时候,您万不可心软呐!”
扶枝面色不动,说:“出了点意外。”
她声音冷淡下来,威压感一下重了,小太监登时瑟缩一下,飞快低头。
她心下思忖:之前还说傻姑娘为爱一叶障目,没想到先入为主的反倒是她。这位自请入冷宫的皇后娘娘,竟不是盏省油的灯。
入冷宫是为掩人耳目,皇帝的恶疾八成与她脱不开关系。这小太监口中所说的“药”,也耐人寻味起来。这小太监身后必定还有人,今夜只是来当个传话筒。
太监问:“敢问娘娘是有什么困难么?奴才愿供您驱驰!”
扶枝心念急转,回说:“没事,今日睡不好头有些疼,后日你再来。”但凡做过,就会留下痕迹。一日足够了,再拖恐怕会起疑。
顿了顿,扶枝又道:“我需要你帮我找个人。”
太监应下。
扶枝简单地叙述了一番虞枕风的信息,补充道:“找到之后不要轻举妄动,立刻回禀。倘若他有难处,想办法帮他解决。”
太监点点头,没敢多问。待扶枝说完了,将头压得更低,低语道:“奴才知晓了。”
他深吸口气,声音紧绷:“主子、主子让我转告您,他明日下朝后,就来看望您。”
扶枝:?
等等。他话里的主子自然不是倒霉催的皇帝。她如今虽在冷宫,但并不是真的废后,名义上还是皇帝的妻子。朝堂之上,能将手伸到后宫,甚至堂而皇之下朝之后就来踏冷宫的门槛,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别人来。
——不会吧。
扶枝承认,慢慢写的那些背德文学很刺激、很好看。什么《金枝囚》、《冷宫棠色春》、《我与摄政王的日日夜夜》,她曾一度追着甘矜要后文,看得如痴如醉……
但是,她自己对成为背德文学主人公没有兴趣啊!
甘矜,因为穿越后发现是文化荒漠,怒而自割腿肉产粮,意外地火了。因为太鸽,经常被书店老板追杀,躲到扶枝那里,被看得入迷的扶枝按着写完。枝枝也由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期末考结束了,我是自由人了(狂奔)给我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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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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